栏目导航 网站首页>>昆仑堂200903总第二十五期>>书画研究
  发表日期:2010年12月6日      作者:吴 鹏   已经有1851位读者读过此文  

禅林话语与书法观念:董其昌“字须熟后生”理论的重新审视



    晚明禅风的大盛,乃基于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成熟圆融背景,在文人士大夫们的心性言说之中,禅味尤显。随观明人文集,关于禅悦修习、士僧交游诸事,俯拾皆是,故陈垣先生总结云:“禅悦,明季士夫之风气也”。[1]本文所关注的人物董其昌(1555-1636),正是此风的重要引领者。在晚明多向的文化思潮之中,董其昌的理论创见和艺术实践,多是本于禅悦性情而发,并借以体现其艺术的风格特征和精神气质。

    一、董其昌的游戏禅悦

    士人之于禅悦,除了崇佛参禅的基本工夫,更在于体悟禅理与人生际遇中得失悲欢的性情相交。当功名落第、仕途失意、优裕突丧、身世不济等变故都从激变的社会现实中凸显出来时,向禅甚或逃禅,在有意无意间便成为了士人们的首选。如董其昌落第后,感悟颇深,尝自述体验曰:

    余始参“竹篦子话”,久未有契。一日,于舟中卧念香严击竹因缘,以手敲舟中张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从上老和尚舌头,千经万纶,触眼穿透。是乙酉年(1585)五月,舟过武塘时也。其年秋,自金陵下第归,忽现一念,三世境界,意识不行。凡两日半而后,乃知《大学》所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2] 

    就如董其昌之号“香光”,筑“画禅室”,所名皆借佛语:“香”乃戒定慧香,“光”乃照破无明;“画禅”则以禅思涵泳画境。他还在其《容台别集》中专列“禅悦”一章,随录心得,时发感悟,陈继儒说他“独好参曹洞禅,批阅永明《宗镜录》一百卷,大有奇悟。己丑(1589)读中秘书,日与陶周望(望龄)、袁伯修(宗道)游戏禅悦,视一切功名文字直黄鹄之笑壤虫而已”。[3]董其昌就如晚明文化的一个符号象征,映射出了当时士人群体的精神风貌。

    晚明士人与禅衲交往甚频,他们煮水品茗,闲坐清淡,其间既有诗文唱答,也不少书画应酬。每有所悟,相契拊掌,不徒一时之欢,亦属时尚之好。董与高僧紫柏真可(达观)、憨山德清(澄印)等人多有交往,并深受影响。如他回忆紫柏禅师向他求序之事云:




    达观禅师初至云间,余时为书生,与会于积庆方丈。越三日,观师过访,稽首请余为思大禅师《大乘止观》序……余谓此足以报观师矣。昔人以三转语报法乳恩,有以也。[2]第427页

    “紫柏名振东南,缙绅趋之若鹜”,[4]董其昌正是这趋鹜者之一。他以作序求报佛缘,实亦为报紫柏禅师之厚谊。时人沈德符记述了董其昌与紫柏禅师关于阳明心学讨论之事云:

    董思白太史尝云:“程、苏之学,角立于元祐,而苏不能胜。至我明,姚江出以良知之说,变动宇内,士人靡然从之,其说非出于苏,而血脉则苏也。程、朱之学几于不振。紫柏老人每言,晦翁精神止可五百年,真知言哉!”[5]

    晚明阳明心学与禅学的相互发明,乃是涌动于当时文艺思潮的一个显著现象。二者思维和理念的互动,成为士人生存哲学的主流趋向。如董其昌所言:“禅之所默者,‘知’之一字也。文成(王阳明)则易之曰‘良知’,而面目毕露矣。”[2]第326页 可见阳明良知之学的援禅入儒,于董氏的哲学理解中也多有契同。钱谦益也直言“本朝理学大儒,往往假禅附儒,移头易面”,进而论及董其昌的禅境云:“公……亲承紫柏大师,受其碪锥,染神刻骨,故其微词绪言,发皇宗教,殆欲披衣得珠,吸水择乳,视今之开堂付拂持瓠子相印者,迢然如楹之与筳也。”[6]褒誉有加。

    董氏与憨山禅师互有酬唱,如他画扇赠与憨师,上题诗:“参得黄梅岭上禅,魔宫虎穴是诸天。赠君一片江南雪,洗尽炎荒瘴海烟。”[2]第93页 憨山还受董其昌赠画,并有诗答曰:“五台三伏天,江南腊月树。孤踪空里云,馀生草头露。寒热本无端,南北任去住。随地足清凉,此中何所慕。”[7]董其昌曾作“题词”,内中云:“今将远寻庐阜,问法憨师,孤云何依,明月独举,虽多求友之情,宁无怀璧之虑哉!”[2]第198页 诗文之中,处处机锋,可见二人之心性相通。万历戊子(1588年)冬,董其昌与唐文献(元徵)、袁宗道(伯修)等人会于龙华寺,一起与憨山禅师有过关于儒佛二家精神旨趣的夜谈,可显他对憨山学问德行之景仰。士僧之交,实乃晚明盛行之风气,故陈垣先生云:“万历而后,禅风寖盛,士夫无不谈禅,僧亦无不欲与士夫结纳。”[8]此可一证。

    董其昌之禅习,也深受李贽影响。如他曾与李贽会于寺庙,略作交谈,则彼此所趣竟然契合。他记载道:

    李卓吾与余,以戊戌(1598)春初,一见于都门外兰若中。略披数语,即许可莫逆。以为眼前诸子,惟君具正知见,某某皆不尔也。余至今愧其意云。[2]第427页

    四库馆臣在为《画禅室随笔》作提要时,认为其中“禅悦”一章,“乃以李贽为宗”,并借此讥讽道:“明季士大夫所见,往往如是,不足深诘。视为蜩螗之过耳可矣。”[9]李贽是王学左派,也是禅悦中人,被目为“狂禅”,为世之“异端”。四库在此严批董氏,恐为辟李贽之说(如《四库全书》就拒收李贽文集),进而连带董氏。

    佛教自传入中土,便与本土宗教相互摄化、互为表里,儒释道三者的价值意义,因之而寻得共通。禅悦之趣如经世之学,是士人生活和社会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晚明,因有心学思潮的融入,表现则更为典型。禅悦,已近乎成为晚明文化生活中一个独特的流行方式。然而,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并未真正超越体验而直入心体,一则因商业风气的浸染,互相之间以此显其博雅广识;二则未能藉以作艺术生命的文化反思,而多流习浅薄,遑论洞见发明。故晚明禅风常为后世诟病,当有所因。然而,这种情势也在标示着晚明文化转向的潜流,董其昌正是此中极具自觉意识的人物。他的文化理念,也多是基于其禅悦体验而来。

    二、禅悦背景下“字须熟后生”理论的提出

    晚明思潮的禅味,时人文艺作品多有体现,典型者如小品清言之类,其中又颇多关注性灵抒发和本色显露。如董其昌曾云:

    多少伶俐汉,只被那卑琐局曲情态,担搁一生。若要做个出头人,直须放开此心,令之至虚若天空,若海阔。又令之极乐。若点游春,若茂叔观莲,洒洒落落。一切过去相,现在相,未来相,绝不挂念,到大有入处,便是担当宇宙的人,何论雕虫末技。[10]




    对董而言,正是因有了禅悦的真实体悟,在他的艺术观念中,便时时透出智慧锋芒。书画之道,无论从儒家经世治国的意识还是佛家担当宇宙的气度来说,实属董氏此谓的“雕虫末技”。故董其昌对于它的专攻,在此禅风的沾溉下更显从容。于是他认为: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11]

    “字可生”和“字须熟后生”之论,已成为书法艺术个性气质变换的箴言而流被古今。然今人对其内涵则各有所解,如杨新先生认为,董其昌提出的“字可生”和“字须熟后生”,是完全针对赵孟頫(也包括文徵明)而来,是他反对赵孟頫书法的宣言,也是其书学理论的核心,更是他毕生书法创作实践的追求;[12]车鹏飞先生在分析董其昌笔法后,认为董氏“以扎实的书法功底来奠定自己的根基,并且不间断地强化加固,正是本于对‘书画同源’的深刻理解”,并说董其昌的“字须熟后生”观念,正是“针对这一现象指出”。[13]薛永年先生认为“中国书法既具有高度的艺术功能,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书家的创造个性,又有其技能性,只有熟而生巧,才能操纵如意。因此要实现书法艺术的本质,势必要求一个成熟的书家勇于放弃老套子,敢于探索新风貌,不满足于驾轻就熟,而力求避熟就生”,因此董氏生熟之论,正是基于上述的理解。[14]白谦慎先生则认为董其昌受李贽“童心说”的影响,在晚明尚“奇”的文化背景下,他的“生”和率意、直觉相关,具有“奇”的特质。[15] 

    董其昌的禅学与书学,历来多受关注。然在当代学者的研究中,却难见有对其“字须熟后生”理论的禅悦背景有足够重视。实则董氏所言“熟”与“生”的艺术理念的提出,正是本于禅宗之进修工夫。无论是针对赵、文二家的见解,还是对于“书画同源”的融会;无论是对于书法本质的思考,抑或来自李贽的影响,这些看法,大都只是董氏艺术自觉的感发和对社会思潮的感通。从他的思想意识来看,其追求尚不止于技法的纯熟和风格的别异,而更在于艺术理念的根本性超越,这种超越,也正如禅悟之境。

    “熟”与“生”的辩证关系,是禅宗常讨论的话题,也多为艺术家所关注。[16]如苏轼浸淫佛禅尤深,而禅思也时时显露,其《次韵子由浴罢》诗云:“稍能梦中觉,渐使生处熟。”王十朋对此注云:“《传灯录》老宿有语:生疏处常令热熟,热熟处放令生疏。”[17]若再追溯,则见佛经《龙树菩萨劝诫王颂》就有关于“生熟”话题的颂偈,其中有句曰:
    自有生如熟,亦有熟如生。亦有熟如熟,或复生如生。[18]

    “熟”与“生”,是互相超越的一对范畴。熟是执著,生是破执;进而熟后破熟执,生后破生执,故必须打开向上一路,超越之后再作超越。

    禅门公案与机锋,向来皆以悟得道体(无体之体)为究竟,也成为修习者境界翻转而至向上提升的一个关钮。作为其中重要话题的“熟”与“生”,在晚明禅悦的文化语境中,自然会进入文人们的关注视野。他们对此的热情,并不减前人。如与董其昌同时代的顾凝远,在其画论中也强调生熟之关系,其云:

    画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复生矣。要之,烂熟圆熟则自有别,若圆熟则又能生也。[19]
    董其昌强调“画须熟外熟”,顾凝远则认为“画求熟外生”,同代之间,二者观点又有所异。董的另一文友袁宏道亦喜参禅,并有所悟,他将顿渐之途与“生熟”关系直接联系起来,曰:

    顿渐原是两门:顿中有生熟,渐中亦有生熟。[20]

    顿证与渐修,是禅门参修证道的不同门径,但殊途同归,目的皆为在心性上有所悟入,由心法而书法。董其昌就明确以禅家的南北二宗(顿渐之别)来作为文人画分宗的理论依据,虽有所抑扬,但并不意味着二者之旨归殊别。袁氏所谓顿渐各有生熟,若以此为切入点来审视董其昌,则其艺术感悟即体现在他能“熟”而后“生”。如他曾颇为自负地将自己的书法和赵孟頫相较:

    余十七岁学书,二十二岁学画,今五十七人矣。有谬称许者,余自较勘,颇不似米颠作欺人语……与赵文敏较,各有短长。行间茂密,千字一同,吾不如赵。若临仿历代,赵得其十一,吾得其十七;又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赵书无弗作意,吾书往往率意;当吾作意,赵书亦输一筹,第作意者少耳。[2]第449页

    在董看来,他的书法胜于赵,即因自己少“作意”而多“率意”。在此,董以“意”的不同处理而作为别于赵的关键点,正与他总论晋唐宋三代之书法趣向观念一脉相承,他说:

    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或曰:“意不胜于法乎?”不然,宋人自以其意为书耳,非能有古人之意也。然赵子昂则矫宋之弊,虽己意亦不用矣,此必宋人所诃,盖为法所转也。[2]第448页

    其实这就点明了赵书多法而少意。董氏所言,并非谬见,赵氏书风,大抵如此。赵书之缺失之处,正是董其昌所言的“熟”而未能“生”,而这自然成为董氏增强自信的重要落脚点。因此他直言:

    赵吴兴(孟頫)大近唐人。苏长公天骨俊逸,是晋宋间规格也。学书者能辨此,方可执笔临摹,不则纸成堆,笔成冢,终落狐禅耳。[2]第492页

    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2]第451页

    董其昌几乎以量化的方法,来比较自己与赵孟頫的水平及各自的艺术意境,这一方面无疑抬高自己的声誉,同时我们也可窥知董其昌想为世人展现的书法面目,不仅仅是他对于习书理路的纯熟,更重要的是显示自己能在“熟”的基础上的境界超越。

    然而,董其昌并非一味的贬赵,在某些方面甚至对赵亦有叹服,这从下引可以看出:

    雅不喜赵吴兴书,近有老广文戴公自岭表归,装中贮吴兴小楷《内景经》一卷数千言,少一百九十字,俞紫芝补其末,绝类杨上真,乃吴兴生平神品,颇恨晚而获见。唐人诗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奈之何![2]第260页

    赵孟頫几乎成了后人观照董其昌的坐标,如钱谦益赞董书时,便不忘拈出赵,其诗有句云:“玄宰天然翰墨香,半庵博雅擅青箱。残膏剩馥依然在,约略流风近子昂。”[21]明清鼎革时,南明弘光政权又为董其昌补谥,“以风流文物,继迹承旨(赵孟頫),得谥文敏。”[22]赵董皆受谥“文敏”,似乎是隔代之因缘,若二人有知,不知各作何想?

    赵董书法,皆臻神妙,实为晋宋以来帖学的两座高峰。这种神妙的共同基础,即是二人学书的久久纯熟。然由“熟”而“生”,则如禅家修持,各有境界等别。后人虽然对他们纠缠不休,然客观地说,董对赵的或抑或扬,都可暗示他的胜赵之处,而其中的关捩,即是董的“熟”而后能“生”。

    清初查慎行有诗句云:“勿论热熟与生疏,闭户多时出少车。”并自注:“禅家有热熟处求生疏语。”[23]查慎行的书法也属董书馀流,虽品味难入董之堂奥,然禅味犹有所存。由是观之,查氏所言,实有所自。比照前述,此“热熟处求生疏”,用以考察董书,则不仅具“熟”的工夫,更有“生”的见地。由此也可探知董氏书法的内化之道,并可原其“字须熟后生”理论的禅悦背景。

    三、平淡自然:“熟后生”的艺术化境

    黄惇先生认为:董其昌所谓的“熟”可以看成是于古人书法中得到的“他神”,“生”则可看成是超越古人的“我神”,而此谓“生”,即“别开生面”之谓。[24]因此,体现在董其昌的艺术精神上,一方面是风格上的无他,另一方面则是性情上的无我。故其自负,正因有此二等境界的妙契,也成就了他基于禅悦品格的平淡和自然。正如憨山禅师云:

    世情浓厚,习染纯熟。熟处难忘,故触之便发。故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若以彼易此,则生处自熟,熟处自生;生则疏,疏则远;远则澹,澹则忘。忘则不暇求脱,而自不缚矣。久之而此心泰定,则目前千态万状,视之若空华水月,阳焰冰河,本无可缚著,又何求脱耶?[25]

    此言“生处自熟,熟处自生;生则疏,疏则远;远则澹,澹则忘”,即以“生”破除“熟”的习染执著,逐渐由生而疏、而远、而淡、而忘,步入一派高明透脱之境。“而自不缚”,正是生命的洒脱自然状态。是故,借“生”与“熟”的话语,也可大有助于人生意义的诠释。

    儒释道之会通,成就了中国文化多元、多向和包容的特征,也催生了艺术精神的调适性格。以儒家为本体、以释道为性情,是贯穿中国艺术精神的主线。因此,中国艺术一个重要的生命质素,就是在儒家中道的主旨下,追求一种中和平淡的境界,而这境界,正是佛家所向往的本体智慧。这也正如董其昌所言:“般若种子,有生有熟。循业发见,亦繇此方。”[2]第436页 如果撇开绘画理论不谈,单从书法方面来观照,则董其昌所谓的“字须熟后生”,正是他智慧(般若)的艺术体现和心态表露,故陈继儒在为《容台集》作序时,即以“平淡自然”为其生命特质而展开论述,而这种特质也是董氏艺术风格的主要特色。陈继儒高度评价他:

    温厚中有精灵,萧洒中有肃括。推之使高,如九万里垂天之云;澄之愈清,如十五夜吞江之月。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而浮华刊落矣,姿态横生矣,堂堂大人相独露矣。[26]

    姑且不论陈继儒序文中的谀词,其以老、熟、离之境界提升,论及董其昌之“平淡自然,而浮华刊落”以至露“大人相”(即佛相),已诚有所自,甚副董氏之实。如陈继儒所言,董其昌的平淡风格,正是基于“熟”、“离”而升华。实际上,“离合”之关系,亦经见于禅悦话题之中。如董其昌曾以禅道论及书道云:

    大慧禅师论参禅云:“譬如有人具百万赀,吾皆籍没尽,更与索债?”此语殊类书家关捩子。米元章云:“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其处。”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以离者,非欧、虞、褚、薛名家伎俩,直要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那吒拆骨还父,拆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晋唐以后,惟杨凝式解此窍耳!赵吴兴未梦见在。[2]第458页

    离者,别也;合者,同也。董其昌由“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即谓境界之高层,不是能合,而是能离。董氏因此而推论杨凝式之能解其窍,而赵孟頫之未明其理。所指论的核心,正是在于是否能洞见书道之“离”,可见离合之道,正如生熟之境。而所谓“神”“妙”之论,乃合庄禅之境,是中国传统艺术品评的常用话语,神品至上,妙品次之。[27]如陆树声谓:“书画自得法,后至造微入妙,超出笔墨形似之外,意与神遇不可致思,非心手所能形容处。此正化不可为,如禅家向上转身一路,故书称墨禅,而画列神品。”[28]大意通此。

    “淡”的精神和气质,如繁华落尽的率真,也为董其昌及其时代文人所追求和向往。董氏善于书画的收藏和品鉴,其所见古今法书不少,如对怀素之书法,直以“淡”为其品题:
 藏真(怀素)书,余所见有《枯笋帖》、《食鱼帖》、《天姥吟》、《冬热帖》,皆真迹,以淡为宗……素师之衣钵,学书者请以一瓣香供养之。[2]第472页

    董其昌书画深受米芾之惠,对于书法,他这样评论米芾:

    米海岳一生不能仿佛,盖亦为学唐初褚公书,稍乏骨气耳。灯下为此,都不对帖。虽不至入俗,第神采璀璨,即是不及古人处。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米老犹隔尘,敢自许逼真乎?题以志吾愧。[2]第466页

    他认为米芾之于“平淡”之境,犹有隔尘,于己则又益自愧,其实这也有其自负心态的某种隐意。董氏此论,甚似比他年长三十馀岁的徐渭。徐渭也以“生熟”关系论及米芾书法,云:“米南宫书一种出尘,人所难及,但有生熟,差不及黄(庭坚)之匀耳。”[29]徐渭所谓黄庭坚之“匀”,恐多在熟习字法而言,也从另一个侧面揭示了米芾书法的“生”面。这在董其昌的书论中可窥见端倪,其谓:

    米海岳云:“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等咒也。然须结字得势,海岳自谓集古字,盖于结字最留意。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30]

    认为米氏初始留意结字之法,晚则出有新意,以佛家独绝无伦之咒(无等等咒)况以米书,正出于其“熟”与“生”互动的禅悦语境。不仅如此,董氏还推及诗文书画之道,论曰:

    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极才人之致,可以无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2]第444页

    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东坡云:笔势峥嵘,文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2]第518页

    这一出于禅意的“淡”境,是内部的艺术心态与外部的书法境界互相超越的结果,故能超凡脱俗,又即凡而圣。因此,淡与不淡,也正是其“字须熟后生”理念落实与否的最好注脚。

    四、结语

    陈寅恪先生曾曰:“艺术之发展,多受宗教之影响。而宗教之传播,亦多倚艺术为资用。”[31]书法作为中国艺术的一个独特层面,其人文精神即与传统思想息息相关,作为其中组成部分的禅宗思想,自然也成为文化发展中的重要力量,深刻影响了艺术家的文化理念和创作风格。故晚明禅悦风尚,也正是董其昌“字须熟后生”理念提出的时代语境。董氏深受禅风熏染,其参悟证得的禅悦体验,则是形成他平淡自然的艺术风格的重要原因。

    从书法史本身来看,“字须熟后生”之论,也是晚明士人对于帖学传统的一种文化反思。董其昌承于米赵之法,又不囿于时见,其中变革的根性力量,乃是他援禅论书、以禅入书,极为自然地将禅悟内化于创作理念和艺术精神之中。因其游戏禅悦,继能游戏笔墨,故有简远淡宕之风神,而此中的淡然态度,正如董氏自言:

    翰墨之事,良工苦心,未尝敢以耗气应也。其尤精者,或以醉、或以梦、或以病,游戏神通,无所不可,何必神怡气王,造物乃完哉?世传张旭号草圣,饮酒数斗,以头濡墨,纵书壁上,凄风急雨,观者叹愕;王子安(王勃)为文,每磨墨数升,蒙被而卧,熟睡而起,词不加点,若有鬼神,此皆得诸笔墨蹊径之外者。[2]第140页

    “游戏神通,无所不可”,正是禅悦法喜下的心灵自然和境界自由。董氏所云“笔墨蹊径之外者”,也是对我们对其书法进行文化考察时的背景暗示。在今天人们更多地关注晚明帖学衰微的同时,其实这衰微现象背后所隐示的文化生态,在很大程度上来说,并不比书法本身所呈现的景观逊色。

 注释:
 [1] 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33页。
 [2] 董其昌:《容台别集》卷一《禅悦》,明崇祯三年(1630)董庭刊本,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2册,第426页。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下引《容台诗集》、《容台文集》,皆与此同属一册,不再一一注明。案:《中华佛教百科全书》释“竹篦”云:“禅林中,师家指导学人(即弟子)时,作为使学人警觉悟道的法具之一。又称竹篦子。如《天圣广灯录》卷十六“汝州叶县广教院赐紫归省禅师”条云:‘后游南方,参见汝州省念禅师。师见来,竖起竹篦子云:不得唤作竹篦子,唤作竹篦子即触,不唤作竹篦子即背,唤作什么?师近前掣得掷向阶下云:在什么处。念云:瞎。师言下大悟。’按,此一公案,在宋代亦为大慧宗杲所常用,后世称之为‘竹篦子话’。”
 [3] 陈继儒:《容台集叙》,第3页。案:董其昌与陶望龄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袁宗道则为万历十四年进士。
 [4]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七《释道》“憨山之谴”条,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92页。
 [5]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七《释道》“紫柏评晦庵”条,第689页。
 [6] 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十六《董文敏公遗集序》,民国涵芬楼影印“四部丛刊”本,第9页下。
 [7] 憨山德清原著,孔宏点校:《憨山老人梦游集》下册《董太史玄宰写山图赠予之雷阳赋答》,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第394页。
 [8] 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第334页。
 [9] 纪昀等编:《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子部三十二,杂家类六,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633页。
 [10]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三《评文》,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13页。
 [11] 董其昌:《容台别集》卷四《画旨》,第497页。案:董庭刻本原文为“画不可熟”,其后的一些选本以至今人著作的引用中,多为“画不可不熟”。董其昌的诗文乃由其嫡长孙董庭于崇祯三年庚午(1630)结集付梓,其时董其昌尚在世,而且,董氏好友陈继儒所作的序中也说:“余与公为老友,凡有奇文辄出示欣赏。其他散见于劈笺题扇卷轴屏障之外者甚夥,赖冢孙庭克意料理,悬金募之,稍稍不胫而集。呈公省视,乃始笑为己作,不然等身书几化为太山无字碑耳。公七十有五馀,至今手不释卷,灯下能读蝇头书、写蝇头字。”(陈继儒《〈容台集〉叙》)可见董其昌不仅主动关注自己文集出版之事,还有精力与眼力来读书校书。作为董的挚友的陈继儒,在文集的校读中,他应该会发现其中讹误之处。虽然明人刻书之滥甚为后世诟病,但从逻辑和常理判断,作为嫡孙的董庭似不可大意为之。类似的问题还出现在同集中,如董氏论及镇江北固山之“天下第一江山”书法时,前文载为米芾书,后文又说是吴琚书。凡此不一,详待他考。
 [12] 杨新:《“字须熟后生”析——评董其昌的主要书法理论》,《新美术》1993年第1期。该文又见于朵云编辑部:《董其昌研究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第751-768页。
 [13]车鹏飞:《董其昌用笔论》,《董其昌研究文集》,第609页。
 [14] 薛永年:《谢朝华而启夕秀——董其昌的书法理论与实践》,《董其昌研究文集》,第728页。
 [15] 参见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三联书店,2006年,第26~29页。
 [16] 周裕锴以宋代诗学为例,举了不少证据来说明禅宗关于“熟”与“生”关系之讨论,详参氏著:《宋代诗学术语的禅学语源》,《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6期。
 [17] 苏轼著,王十朋注:《集注分类东坡诗》卷二十五,民国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四部丛刊”本,第476页。
 [18] 义净译:《龙树菩萨劝诫王颂》,收入《中华大藏经》第五十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412页。
 [19] 顾凝远:《画引•生拙》,收入黄宾虹、邓实主编《美术丛书》第一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4页。
 [20] 袁宏道:《潇碧堂集•德山麈谭》,见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295页。
 [21] 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十七《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其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03页。
 [22]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董尚书其昌》,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第637页。
 [23] 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四十一《喜晴次匠门韵》之二,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789页。
 [24] 黄惇:《董其昌的书法世界》,收入黄惇主编:《中国书法全集•董其昌卷》,荣宝斋出版社,1992年,第15页。
 [25] 憨山德清:《憨山老人梦游集》卷十二《示周子寅》,第191页。案:“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一语,先后见于《论语》“子罕”和“卫灵公”二篇。《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居卫月馀,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此言,实为批评卫灵公礼德之失。其实德与色在孔子心中并无善恶之分,只有先后之别。憨山以禅宗话语诠释儒家伦理,足见其儒佛之心性会通。
 [26] 陈继儒:《容台集叙》,第7页。
 [27] 关于书法品目,古今论者甚多,但一般皆列“神品”至上,如唐代张怀瓘便将古今书家品目列为三等:神品、妙品和能品,并为后世多所效法。也有人将“逸品”列为“神品”之上,但并未成主流,如明代何良俊《四友斋丛说•画一》云:“世之评画者,立三品之目:一曰神品,二曰妙品,三曰能品。又有立逸品之目於神品之上者。”清末包世臣作《国朝书品》,则列五品:神品、妙品、能品、逸品、佳品。其他论者甚多,兹不赘举,姑为说明“神”“妙”二等,乃为书法藻鉴的高级品目。
 [28] 陆树声:《清暑笔谈》。收入车吉心主编《中华野史•明朝卷》,泰山出版社,2000年,第2206页。
 [29] 徐渭:《徐文长逸稿》卷二十四《杂著•评字》,见《徐渭集》第三册,中华书局,1983年,第1054页。
 [30]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一《论用笔》,第3页。
 [31] 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收入《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1页。
(作者为贵州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



  打印本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