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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7年4月4日      作者:洪丕谟   已经有1213位读者读过此文  

印人漫谈



陈巨来
        小时候不懂事,但随家父见过或听说过的海上书画篆刻家如赵叔孺、吴湖帆、江寒汀、况又韩、陈运彰、陈巨来、叶露渊、赵敬予、赵卫玉、李秋君、周炼霞、吴青莲、陈小翠、陆小曼、唐云、应野平等加起来也有一大串。其中,陈巨来是见过好几次印象较深的一个。
        那时候我才十岁刚过不久,作为父亲的师兄弟,有时父亲带我去陈巨来家,有时巨来也来我家看看。还有几次,家父午后去南京路仙乐书场听书,逢星期六下午或星期天,偶然也带我们去坐坐,在三弦、琵琶,吴侬乡语声中听张鉴庭、张建国、黄异庵、张振雄、朱雪琴、徐丽仙,往往也会碰上巨来瘦小、但却精灵的身影。后来听家母说,家父一个时期迷上听书,还是巨来给带出来的。印象中的巨来除了身材精小,常穿一袭黑色长袍,天热时也穿白纱中式衫裤,手里握一柄折扇,扇上有名家字画,讲起话来虽然声音有点女性化尖尖的,但却声音高亢,最有趣的是巨来的脸也清秀清秀的,架一副透亮眼镜,又有点像清雅的小老太婆,而眼镜脚边上的那对招风耳朵,显得特别的招人注目:即使你不注意,那对大大的招风耳朵也会硬映进你的眼帘,使你感到奇特、跳跃,由此深印脑际。
在赵叔孺诸弟子中,陈巨来的圆朱文印章刻得实在一流,其师赵叔孺曾经评价他的“元朱文为近代第一”。画家张大千、溥心畬、吴湖帆等都非常喜欢他的印章。在刻印上,他师事赵叔孺,兼学黄牧甫,一次高野侯让他再学点程邃、汪关、巴慰祖诸家,后遂形成雍容大度,滋润秀雅,并把宋元圆朱文推向极致的个人风格。建国以后,陈巨来在50年代进上海中国画院,领一份津贴。作品出版,主要有《安持精舍印最》,以及香港出版的《安持精舍印存》等。此外并著有《安持精舍印话》两卷,辑《古印举式》、《盍斋藏印》等。陈巨来生于1905年,浙江平湖人,至1984年谢世,活了虚龄80岁。据说平时巨来刻印极勤,一生治印不下3万方。当时不少社会名流,国家政要,大多请他刻过印章,各城市国家级的图书馆藏印,也有不少出于他的铁笔。
印象中陈巨来性格偏激,喜欢以自己的主观之见谈别人得失事非,这样就有人认为巨来明于爱憎,敢于仗义执言,有人认为巨来“嘴臭”,得提防点,亦是各人立场视点不同,看出来的结果也就自然各异了。一次麦青告诉我《万象》杂志有篇陈巨来写的《赵叔孺祝寿风波》,不久复印寄来,我以为巨来在个中的表现,最体现了他的性格特征。当1943年癸未赵叔孺七十大寿,在这以前,张鲁庵招一群学生聚餐,吃了一半,张鲁庵就拿出三张白宣说:第一张写第一等学生,每份寿礼1000元;第二张写第二等学生,每份寿礼500元;第三张写第三等学生,每份寿礼200元。说完张鲁庵就把三张白宣放到巨来面前说:“先生七十生日大庆了,你看看,应该写在哪一等?”巨来拿过白宣一看,在第一等上签名的有张鲁庵、陈子受、叶露园、叶黎青、洪洁求、裘阴千等,由于事先陈巨来已经打算敬奉寿礼500元,现在一看张鲁庵要以寿礼的多少来定学生的等次,而并非出于水平,心里便老大不自在起来,于是陈就马上拉长脸面道:“第一等我没有资格,第二等中生,不做,就做末等人吧。”说完也等不到张鲁庵回答,就在第三张上签了名字。接下来各人签名,一、二张都有,徐邦达、陶寿伯想跟陈巨来签第三张,张鲁庵见陈巨来带了一个“坏头”,于是就指桑骂槐起来:“先生对你们不错呀,哪能不在这时表表恭敬呢?不行,不行,至少500元。”徐邦达、陶寿伯听张鲁庵这么一说,就签了第二张500元。当时陶寿伯为上海纱布交易所小职员,每月月薪收入不足40元,刻印生意又不好,这一签,就等于签掉了他一年的工薪收入。
由于出于同门,家父又特别喜欢陈巨来的印章,所以一生请巨来刻印不下五六十方。后经经济拮据,又遭“文革”动乱,家里东西有的东藏西藏;有的怕成罪状,心又不甘抄家被毁,于是便有的送文物商店称斤收购,有的送朵云轩,如丕森送去一张沈尹默为家父写的书法立轴,竟只得了一角钱……“文革”后检点劫余残存,尚留有18方,其中汉印满白和圆朱文都有。劫余印章中有方“洪幼都”的满白文,边款刻为:“洁求属,巨来仿汉。”还有一方“洁求之鉨”的白文小印,边款又刻为“布斋仁兄正之,巨来仿古鉨。”再看“洁求”、“洪氏洁求”、“洁求心赏”、“大布居士”、“忆巴楼”等,都是圆朱文中的极品。圆朱文中有方小小的“洪”字印,原先可能并有“洁求”小印与之成对,可惜现在只剩下“洪”字一方小印了。眼下不才偶尔应邀为朋友、弟子题写字画、册页签条,或书写扇面,借光先父遗泽,我也经常用此巨来所刻“洪”字小印,以为拙字添光增彩,则又可谓是先父、巨来,泽及来者的了。
叶露园
        父亲抗战时期拜赵叔孺为师,在敌战的苦闷中寄情书画,也是对于现实世界的逃避。在民国时期,上海滩书画界中如吴湖帆、吴待秋、吴子深、冯超然、贺天健、刘海粟、江寒汀、林风眠等名家林立,而鄞人赵叔孺则卓然大旗,门下弟子多才俊,譬如后来极为有名的,就有画家徐邦达、印人张鲁庵、陈巨来、叶露园等。由此之故,我便小时候经常有机会随父亲接触父亲的师兄弟如叶露园、陈巨来等前辈大师。
叶露园(1907-1994),名丰,字潞渊,露园是他的另外一个字,后来人们往往习惯称他为叶露园。他是江苏吴县(今属江苏苏州)人。早年师事赵叔孺,然而可贵的是,除了向叔孺师的书画篆刻吸取养料,还广泛取法近现代和古代大师的优秀传统,譬如他画花卉果蔬,远取沈周、陆治、白阳、恽寿平、华新罗,近师任伯年、吴昌硕诸大家,然后陶冶熔铸,自出个性,作品温醇清雅,着色明丽,尤其是他所画枇杷,果色鲜活,果儿大大的充盈着一种成熟之美,山乡之美,真是一眼看上去就把你给吸引得牢牢的,至少从我年轻时到现在,还依然一想到叶露园就想到他的枇杷,他的印章,要是各位不反对的话,我心里真是想把他称之为“叶枇杷”的。
花果之外,叶露园在艺事上的最大成就,要数篆刻了。他的刻印,近学叔孺老师,远师秦汉玺印,旁及西泠诸子各家,尤其对于陈曼生的印章,花了很大的力气学习。此外如邓石如、赵次闲、赵之谦、吴昌硕各家也时有取法。总之是到了后来,熔诸家于铁笔,显个性于印面,得蕴藉高古,典雅文静之趣,犹如他的为人,笑脸常开,沉静中不乏热情,入世而又具与世无争之意。
我见到叶露园,还是早岁的事,听父亲说他曾经做过银行职员,后来在“文革”中和“文革”后,又经常在画院及其他各种书画活动中见到他,交谈中他也经常提起家父洁求先生。想当年赵叔孺70岁大庆,弟子们纷纷呈上寿金。当时张鲁庵张罗,学生中孝敬老师寿金,第一等的1000元,第二等的500元,第三等的200元。当时在第一等签名的有陈子受、叶露园、叶黎青、洪洁求、裘阴千等。按照当时收入,一个纱布交易所的小职员,月薪才不足40元,要是交1000元,就等于低薪者两年的工薪收入,由此可见叶露园出手大方,对于老师之敬之诚,以及要面子的秉性。印象中他短鬓萧疏,脸儿长长,笑起来露出一口偏长的整齐门牙,下巴在整个脸型中更是显得占有相当的比重,显示了他晚年的人生福份。在刻印出版物上,我曾经见到过他的《静乐簃印稿》、《静乐簃印存》、《叶露园印存》等,听说还有《潞翁自刻百印集》,不及见。此外,他还与钱君匋合著了《中国鉨印源远》,倒是学习篆刻者不得不看的佳著。
在交往中,我曾经求得他为我刻的一方“洪丕谟”白文印,印面“丕”字上横两边垂下,犹如帐幔,大有奇趣;整个印面刻得肉鼓鼓的形成满白,是我所有一百多方常用印中相当喜欢的一方。印的边款刻为“潞渊为丕谟医师。丙辰。”丙辰为1976年,正是“文革”结束时光。再上溯到叶露园和家父的交往中,曾经为家父刻有印章多方。劫余沧桑,检点箧笥残存,还见有露园先生为家父所刻印章三方,其中两方一白一朱,合成一对,白文“洁求临古”,边款:“潞渊为洁求制”、朱文“洁庐写生”,边款:“取法曼生、闲次两家意,潞渊。”另一方为朱文“忆巴楼”,边款:“潞渊仿冷君意。”印面刻得温文尔雅,脱尽火气,以视今人刻印之矫揉作秀,充满浮躁火气,完全是两个世界,两重天地。
沈觉初
  过去,家父所藏赵叔孺书画折扇,那折扇的扇骨,也往往画画写字,并由金西厓进行刻制。金为与赵叔孺同辈时的刻竹高手,刻工精到,细入毫芒,社会上有目共睹,无人可及。以至我辈成人,懂事后经常跑唐云家里,时间一长,便认识了徐孝穆、沈觉初一辈刻竹能人,也是我生虽晚,但也我生有幸的了。比如有机会接触如丰子恺、郑逸梅、贺天健、唐云、周炼霞,乃至徐孝穆、薛佛影等,并且时蒙熏受教益,不幸而何?
沈觉初,1916年生,至今也已经是八九十岁的高龄了。我与觉初先生相识,初始于1968年,那时“文革”初起,抄家造反,社会上一片红色恐怖,而孩子出生,夫妻俩工资又低,无法生活,遂发一下狠,心里对先父默说一声“对不起”,便在劫存残印中挑一块朱其石刻的“洪洁求”白文田黄章,出售到朵云轩,结果是正好撞上沈觉初值班,收购价10元。回想丕森当时因为害怕而售出沈尹默为家父所写立轴,才1毛钱,算是不错的了。若以今日眼光来看待那时,则是一个几千年再一逢的历史大劫难,较之秦始皇之焚书坑儒,更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还不认识沈觉初,后来听朋友们说起沈觉初名觉,浙江德清人,早年拜吴待秋为师学艺,能书善画,还能刻印刻竹刻砚台刻紫砂壶。据说,沈觉初画画出名较早,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已经小有名气了,曾记上世纪90年代我在拍卖场上拣便宜拍到一张沈觉老的山水,那渴笔蓊郁的水墨,倒真的颇有点其师待秋先生的神韵,后来因为买画需要周转,便让我又在拍卖行给转手了。后来时间一长,又有机会在拍卖行的书画预展及图录上,零零星星地看到一些他的水墨和着色山水,梅竹等,感到是虽然少了一点韵味和灵气,但前辈用功,功力却是摆在那里,值得后辈学习的。
我与觉初先生真正相识,还是上世纪60年代末期的事,一次我孵在唐云家里坐谈,与大师品茗谈话,既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学习,无意中就撞着了沈觉初。他看上去胖胖的中等身材,戴一副眼镜,五十来岁年纪,讲话慢条斯理的,纵使在那个举世疯狂的年代,看上去却依旧不脱文士风流的模样。平时,沈觉初与老唐先生是好朋友,彼此间有着很深的交谊。惯常唐云师在竹骨上、砚台,或者紫砂壶上画画写字,碰到徐孝穆来就交徐孝穆,碰到沈觉初来就让沈觉初刻。据说当时唐画沈刻,被社会上认为是珠联璧合的无上艺术佳品。后来具有历史意义的在新加坡举行的汪辜会谈,当时汪道涵赠送给辜振甫的一把紫砂茶壶,就是由唐云先画好,后由沈老刻就烧制的佳品。
在交往中,老唐讲沈觉初的图章刻得不错,一次唐云还特地在沈觉初面前对我讲:“侬要刻?有图章要刻就让沈先生去刻。”好在有着唐先生的这句话,我就因势利导,老实不客气,过不了几天,就骑着那辆浑身吱吱嘎嘎到处发出声响,就是车铃不响的老爷自行车,上虹口沈觉初家里就教。印象中沈老的家住在楼上,也小小的,不比唐云家住江苏路中一村整幢三层楼房。就这样,我手里便先后有了“慈溪洪氏”,以及“转益多师”两方寸把见方的印章。后来,随着手中印章如来楚生、叶露园、钱君匋、高式熊、吴颐人、童银舫、刘一闻、吴全良、陈辉、徐子麾等所刻的逐年增多,终上百方,可是当初沈觉初给我刻的这两方,却是我非常喜欢,至今依旧属于使用频率最高的十方印章中的两方。
来楚生
       在前辈金石书画家中,印象中来楚生好像比较寡言少语,无论在画院里碰到他或者是在其他朋友叙会的场合,与来先生打招呼后,要是你不与他聊,他也就那末几句关心问候语。论客观,这并非是他对于你的冷落,而是性格使然。在外表上,来先生经常穿一袭比较陈旧的藏青人民装,戴一副圆边老式眼镜,一头朝后梳的短短头发,一米七十左右不瘦不胖身材,看上去有点像农村出身的革命老干部模样,而与实际年龄偏老而略显憔悴,但出言吐语,音色却比较沉厚。平生与前辈书画家打交道,来先生是交往较少的一个,但印象却深。
上世纪70年代初期,以印章擅名的来楚生就不肯多刻了,因为患有老年性白内障,目力有问题。一次,唐云先生托人送去代北京魏仰之先生求来老刻的两方印,就被婉转打了回票,后来便改请沈觉初去刻。在下有幸,大概在70年代比较早的几年,找了一方上好鸡血石,由孙祖白先生自告奋勇说找来先生去刻,结果过不了一两个星期,图章刻成,但藕粉冻鸡血石却变成了一方长长的昌化冻石,也不知是被什么人搞错或者错刻给别人了。不过,来先生能够为你小小洪医生精刻姓名章已经不错了,至于什么鸡血鸭血的,也就一切随他去吧。刻好后的白文“洪丕谟印”,1.2厘米左右见方,印面文字结构舒展而又紧饬,沉稳中透出一种古朴荡漾的韵致,后来人们研究来楚生的印章艺术,惯常也爱取为我所刻的这方印作为例子,可见我的这方印章,来先生是动了脑筋,花了心血的。做事认真,写字认真,画画认真,一句话,就是做人认真,这是来先生向来的作风,也是先辈人品,值得后人学习的地方。
印章之外,金元章在1972年端午节为我求来楚生书法草鲁迅诗一首:“雨花台边埋断戟,莫愁湖里馀微波。所思美人不可见,归忆江天发浩歌。”这幅书法,100×20厘米,尺幅虽然不大,却笔触饱满灵动,纸上墨迹既龙飞凤舞又厚实沉着,通篇感觉看上去显得相当的圆浑劲爽,在来先生并不多见的书作中,可谓出类拔萃。前人论书往往爱说“沉着痛快”,这自然是因为沉着了,就难顾及痛快;痛快了,又往往失去沉着,而来先生的草书,却正有如此的妙绪,值得引起人们的重视。不才如我平时致力于书法半个多世纪,所见古今妙迹不下好几万件,至今打开来先生的这件立轴,依旧为他的精彩书艺激动不已,其书艺书品当在林散之、沙孟海上,奈何世人不识,抑或是其作品流传太少,致使人们较难见到而忽略耶?
书印之外,来先生的画也画得相当的浑厚,讨人喜欢。2003年非典前,蔡梓源兄曾经让给我一件来楚生的芭蕉青蛙图轴。芭蕉水墨,青蛙着色;芭蕉淋漓,青蛙生动,我非常喜欢这张画,可惜的是原画是来先生在戏剧学院讲课时的示范之作,当时并未落款。后来不幸来先生因胃癌西逝,此画遂由戏院前辈陈拾风请张大壮先生用一手漂亮古拙的隶书,进行补题。然而从古以来,由别人补题的名家名作又不知多多少少,一想到这里,反倒认为张大壮补题来先生的遗作,又成为人间的一段佳话了。
难能的是,来先生诗书画印,样样来得,样样出彩,真是好生了得。比如闲来,来先生也惯常吟得几首出人意料的好诗,这种做诗的习惯一直持续到晚年胃癌手术以后,依旧不改。如在当年六院术后,来先生就咏诗自庆新生之喜道:“六院和光胜暖房,因风柳絮到高堂。枝头好鸟频传喜,只是良辰已夕阳。”在庆幸之中,却也勾起了诗人、画家深深的夕阳黄昏之叹。此后,来先生又有五言律诗一首自述病情和当时心态,依旧不失其风趣:“存止安所计,七十岁蹉跎。剖腹香心见,披肠芒角多。人疑中有歹,自信终无他。否则还成泰,残阳向晚何。”手术以后,别人怀疑可能“有歹”(坏毛病),可是诗人却自信终无他事,剖腹所见,唯有香心、芒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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