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导航 网站首页>>昆仑堂 200503 总第十三期>>古代书画研究
  发表日期:2006年4月4日      作者:张树基   已经有3309位读者读过此文  

金农的几幅书画佚作



    扬州八怪中的金农,是一个爱好广泛、诗书画皆能的多面手;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彩,促成他艺术生活的多样化。他写词、度曲、蓄砚、刻印;画竹、画梅、画马、画佛;变楷隶成“漆书”,成为世所公认的艺术大师。《扬州画舫录》说他:好古力学,精鉴赏,善别古书画,书法汉隶。侨居扬州,从事于画,涉笔即古,脱尽画家之习。画竹师竹石,画梅师白玉蟾。花木奇柯异叶,设色非复尘世间所睹,盖意为之。与丁龙泓、吴西林号称“浙西三高士”。汪鋆在《十二砚斋随录》中还说:“冬心金农,书画高古,足以继轨前人,其题画别饶异趣,不落昔贤窠臼。”

    以下的五件书画逸品,都是笔者近年有幸所见金农的佚作。或览于文物部门,或睹于竞买市场,或瞻于个人收藏,令人惊喜,叫人眼明!现略加考证,简介如下,供同好共赏并指正。

                    金农书《孤云馆杂诗卷》

    这幅长卷,是金农传世手迹非常可贵的发现,虽个别字迹略有漫漶,但大体清晰可读。手卷为纸本,纵20.5厘米、横169厘米。直书排列界格102行,楷隶手录杨孝父《孤云馆杂诗》十五首并小记二则。全文如下:“孤云馆杂诗有序。闲居广陵,独坐寡欢,兴之所至,辄不能已,得诗十五首,命童子朝夕歌之,以酬清秋佳日云。”

    凉风起天末,木叶纷纷下。
    我心忽不乐,惆怅无衣者。

    静夜闻清钟,一声彻天地。
    茫茫世间人,斯时正梦寐。

    疏华三两枝,微香亦可人。
    彼苍具生意,秋日有阳春。

    南登九疑山,远涉潇湘水。
    朝夕莫为欢,缘江采兰芷。

    匹马万里游,从横向沙漠。
    落日上焉支,白发良可忆。

    我有一尊酒,欲以贻美人。
    路远莫能致,酾之向白云。

    斜日照阶墀,一蝶绕庭树。
    欲留不可留,冉冉腾空去。

    我得一尾鱼,食之鲜且美。
    因思清水中,有此好滋味。

    终岁饱稻粱,未尝躬稼穑。
    服田乃有秋,惭愧知何极。

    旅宿水声中,水喧夜逾寂。
    竟夕未能寐,江天好月色。

    君言饵丹砂,长生自可必。
    余则曰不然,朝夕餐日月。

    我有不才子,私爱意笃厚。
    □□长太息,未曾报父母。

    用之终不竭,辘轳转井水。
    寄语天下人,此心有如是。

    衣食与忧患,一日复一日。
    静□中心摧,此生殊可惜。

    何以娱我情,寒山有真意,
    何以写我心,孤云有妙谛。


金农 孤云馆杂诗卷(局部)

   诗后金农随笔小记云:“右诗十五首,为吾友金陵杨孝父先生在扬州感怀之作也。气体高古,不同凡响,真五言正声。乾隆壬申孟春,雪中见过心出家庵,乞余为之书。近日余书戍削,类空山绝粒,时流罕所挂眼,宜乎为其书也。世间或有叹赏吾二人吟篇柔翰者,定非屠沽儿□空有酒食也耶。杭郡金吉金寿门记。”下钤朱文方印“金农”。

    记后复又再记:“是日汪高士巢林扶一童来访,□问余何所为?余诵己军诗,乃言以稚笔作瘦字,为其书矮卷,馀墨尚在案也。巢林云:‘己军诗平日钟爱,老兄为其手书,真不愧。吾衰年丧明,此来未得快睹。老兄书虽不见,然吾心能赏之。□□目如岩下电者,□必如老兄之妙也。’湿□突无烟,过午不举,一笑而别。别去复记之。金吉金农。”下钤朱文小印“寿”。

    卷前所录《孤云馆杂诗》,系杨法寄寓扬州致兴感怀之作。杨法(1696-1762尚在),清代诗人兼书画家,字己军,亦号白云帝子,江宁(今南京)人。寓居扬州地藏庵。书画之外亦精篆刻,工篆隶行草,,书体奇古苍劲,独创一格。善画花卉,潇洒清逸,极有韵致,但流传极少。《扬州画舫录》说:黄园中“柳下风来,桐间月上”是其所书。近人马宗霍《岳楼笔谈》说他“狂草恣逸,殆不可识,殊无笔法”,亦属“扬州画派”之流。

    有关杨法的史料,至今传世甚少,卒年亦不详。诗录中的这则小记,使我们得知金、杨之间的诗书倾慕之谊。金农称赞杨法的诗“气体高古,不同凡响,真五言正声。”尽管冬心自谦“余书戌削类空山绝粒,时流罕所挂眼”,但书家杨法却慧眼识珠,“乞余为之书”,可见金农非凡的隶书独到之工。

    另外,通过这卷手录,使我们重读了杨法倍受赞扬的十五首五言杂诗。清人著作里称其有“隶书古诗十九首册”,是否即含此十五首?还待考证。

    卷末之手书复记,更是一段绝妙的艺坛实记:就在金农刚刚书录“杂诗”毕,馀墨尚在案,老友汪士慎(号巢林)却扶童来访,问金“何所为?”金诵杨法诗,并自谦言:“稚笔作瘦字,为其书矮卷。”士慎亦爱杨法诗,且说:吾衰年丧明,此来未得快睹,但吾心能赏之,必知你书之妙也。可谓知冬心者巢林也。(金农亦有汪士慎“盲于目不盲于心”之言。)结尾是因柴革被雪潮湿,无法举火煮饭,就不留客食了,故“一笑而别”。

    这篇充满生活气息的随笔,也透露了金农与汪士慎朴素无间的友情。双目失明的巢林雪后访友,引出一段论书妙语。说也真巧,在《冬心先生三体诗序》里,竟有类似的一段记载:“乾隆壬申初,春雪盈尺,湿突失坎,予抱孑影,坐昔耶之庐,检理三体诗九十九首。是日,汪隐君巢林著屐扶短童相访。”由此可知,金、汪大约相距不远,而且是经常接触、聚而论“道”的。

    这卷诗录书于乾隆十七年(1752)正月(或稍后),金农时年66岁,汪士慎67岁。据画史所记,乾隆十二年(1746)巢林54岁时,左眼已盲,“晚年双目昏眵”,但没有准确的纪年。随笔中的署年,使我们断定,汪士慎67岁时已经双目“丧明”,且需扶童而行了。

    金农《孤云馆杂诗》手卷的面世,不但有一定的书法艺术价值,而且还有很重要的学术价值。

                    金农的《古人画竹遗事录》

    金农这幅装裱精良的绢本隶书轴,约纵6尺、横2尺。是在规范的长方墨界格中书成,格9行,满行22字,共181字(含款4字)。其文如下:“程堂眉人举进士,为驾部郎中。善画墨竹,宗派文湖州,出湖州之门者独入堂室也。好画凤尾竹,其梢极重,作回旋之势,而枝叶不失向背。又登峨眉山,见菩萨竹有结花于节外之枝者,茸密如裘,即写其形于中峰乾明寺僧堂壁间,俨如生也。又象耳山有苦竹、紫竹、风竹、雨竹,好事者已刻之石。成都笮桥观音院亦有所画竹,且题句云:‘无姓无名逼夜来,院僧根问苦相猜。携灯笑指屏间竹,记得当年手自栽。’又作园蔬,尝见紫芥、紫茄二小轴,亦奇真妙也。古杭金农。”下钤朱文二印:“金农印信”、“龙虎丁卯”(肖形)。

    这是一篇书录古人画竹遗事短记,内容乃论述宋代画竹大家程堂(字公明)的画竹逸趣。程堂系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官驾部郎中,生卒年不详。善画墨竹,宗文同。金农画竹,虽言起步较晚,自称“年逾六十,始学画竹”。但他对前人的墨竹,却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尤其对程堂的作品,更加推崇倍至。他在《冬心先生画竹题记》中曾两次提到程氏的竹画:乾隆十五年(1750)六月,在一次畅游石塔寺时,应寺僧之请,于禅室即兴画了一张长幅墨竹“以充供养”,一时称快,顿觉“眼尘心垢,都为蠲去”。并题记道:“昔贤画竹,有画于成都笮桥观音院中;又画于中峰乾明僧堂壁间,俨然如生。墨色淋漓,寒奰四出,令睹者虽执热亟思挟纩出。今人目不接古,干云直上之状,何能得其万一也。”

    在另一则题记里又说:“宋程郎中堂善墨竹,为湖州老文入室弟子。尝登峨眉山,见菩萨竹,节外之枝,茸密如裘,辄写其形于乾明寺壁。予用吾乡元时林松泉代郡鹿胶墨摹之,恍若晚风搅花,作百颠狂,却未有落地沾泥之苦也。”二次画竹,两番记事,定证对程氏墨竹之倾心!由此可知,他选择书录这篇遗事的深刻用意了。惜程堂墨竹今已难见。

    尽管金农画竹言晚,但其能以竹为师,兼学前贤之长,晚器大成,画出自己的风格与神韵,遂成名家。由此他还写下许多颇有新见的题画竹诗和记,至今读之,尚令人赞赏称奇。

                    金农的《梅花》小品

    这是金农的一幅绢本写意墨梅小品,纵35厘米、横24厘米。画面呈梅干斜倚、曲枝展冠之态,梅花绕树开放,不疏不繁,冷香清绝。淡墨写枝圈萼,浓墨点椒点苔,得团花如簇之妙,却有汪巢林笔意(金初学画梅,曾得力于汪氏一路)。左侧隶书题自度小曲一首:“耻春翁,画野梅。无数花枝颠倒开,舍南舍北,处处石粘苔。最难写,天寒欲雪,水际小楼台。但见冻禽上下,啼香弄影,不见人来。”款云:“寿门画并自度一曲。”下钤朱文连珠印“寿门”。右下压角钤钱形朱文印“古泉”。这幅墨梅小品,笔墨娴熟,曲亦清绝,更增加了梅画的情趣。


金农 梅花图

   金农画梅,概因痴情于梅,视梅为手足,故有“晨起用杜道士小龙精墨为梅兄写照”之雅记。金农又号耻春翁,因家有耻春亭,故号。亭左右前后种老梅三十本,“每当天寒作雪,冻萼一枝,不待东风吹动而吐花也。”离家异乡,常常思之,偶写梅照,以寄情怀。

    金农画梅,涉笔即古,每画必题,“一摅枨触之感”。他有一首题画梅七言:“砚水生冰墨半干,画梅须画晚来寒。树无丑态香沾袖,不爱花人莫与看。”呵冻写梅,自况自喻,心态若显。金农时常为野梅写生,不疏不繁,俨如在江路酸香之中。“雀喳喳,忽地吹香到我家,一枝照眼是雪是梅花?”那自然清朴之气,读之令人击节叹美!更有“野梅如棘满津,别有风光不受春。画毕自看还自惜,问花到底赠何人?”之慨。他画梅,自赏自爱,横枝疏影,自具一种风韵。也曾有“何由入九重而供御览”之想,可惜朝中无人,有谁荐之?只好以不受春的酸香“野梅”自嘲了。


金农 谷林之秀图


                    金农的《谷林之秀》小轴

    此为金农画题《谷林之秀》的一帧水墨盆兰小立轴,绢本,纵40厘米、横29厘米。构图清雅,写生传神,不失是一幅得心佳制。画中一长方半露粗石盆里,种植茂盛兰花两丛,疏花密叶,并肩相倚,秀姿飘洒,悠然出俗。作者善用笔墨,焦墨干笔画石盆,兰根处密密点苔,花、叶均用淡墨勾勒,笔疏墨浅,饶有逸情。右侧隶书题画“谷林之秀”。又款“曲江外史”。下钤朱文方印“金农”。

    梅、竹之外,金农亦常画兰,借兰寄情托兴,拟人寓意,付以生命。他在一首题兰竹诗中,真实地表露了自己的心仪:“一花与一枝,无媚有清苦。掷纸自太息,不入画师谱。酬人分精粗,妙语吾所取。钤以小私印,署名隶书古。半幅悬空斋,色香满岩坞。隐坐整日看,冷吟独闭户。饮水张玉琴,斜阳忽飞雨。”标新立异之想,难入画师正谱,只好孤芳自赏,闭门冷吟了。咏叹中活脱脱托出为兰写影之喜悦与苦衷。

    金农集砚,尤喜铭砚,他在一方“画兰砚”上也不忘表达画兰、爱兰缕缕之情:“澧有兰,产我田,墨灌之,生紫烟。搴其芳,香与色,画者谁,楚骚客。”

    金农画兰,多为简笔短题,如“不生荆棘中”、“物外群仙”等等。“谷林之秀”亦此例,清气坌涌,尽寓于画。

                    金农的隶书《相鹤经轴》

    田家英“小莽苍苍斋”旧藏清人书画中,有金农一幅隶书节录《相鹤经》轴,堪称神品。书轴为纸本,纵90.4厘米、横49厘米。品相完好,装裱不俗。录文云:“鹤体尚洁,故其色白;声闻天,故头赤;食于水,故其喙长;轩于前,故后指短;栖于陆,故足高而尾凋。”后有款记:“《相鹤经》节而书之,以寄远人,一笑。远人定佳士也。寿门金农,时年七十有一。”下钤白文“金吉金印”、朱文“生于丁卯”印二方。

    此系金农晚年典型的隶变漆书,干笔浓墨,一气呵成,愈显精神。他的字向来以拙为妍,以重为巧,戍削瘦硬,自成一家,戏称“空山绝粒”。《相鹤经轴》乃其不可多得的成熟之作。故宫博物院藏有金农另一幅《相鹤经轴》,节录54字,大约是该经的前一部分,书于乾隆十七年(1752),66岁时。两相对比,后者所书更加苍秀有力。

    金农一生多爱,爱梅也爱鹤,更以宋代隐士林逋自诩。林逋,钱塘(今杭州)人,性恬淡,终身不仕,工诗善画,隐居于西湖之孤山,不娶,无子,种梅养鹤,自称“梅妻鹤子”。而金农也是钱塘人,又慕林逋洁身自好,不为世污的高尚品德,且有同好。故曾凿一闲章,称“与林处士同郡”,常钤书画之上。

    金农崇林效林,养鹤亲鹤,以鹤为伴;同饥饱、共甘苦。他有一首风趣的自白诗,真实形象地记述了晚岁与鹤共处一段生活窘况:“蜀僧书来日之作,先问梅花后问鹤。野梅瘦鹤各平安,只有老夫病腰脚。脚腰不利常闭门,闭门便是罗浮村。月夜画梅鹤再侧,鹤舞一回清人魂。画梅乞米寻常事,那得高流送米至?我竟长饥鹤缺粮,携鹤且抱梅花睡。冒寒画得一枝梅,却好邻僧送米来。寄与山中应笑我,我与饥鹤立苍苔。”世间竟有如此凝情爱鹤者!至此不难理解金农为何两录《相鹤经》了。

    《相鹤经》的精选录,无疑是金农多年对养鹤、相鹤深入研究的升华。并书赠远方同好,其爱鹤之情深,可谓良苦也!

    悠悠沧桑,岁月如流,金农当年寓居扬州西方寺“鹤池”畔那水光梅影,依旧涓涓成趣,但冬心先生却一路长歌,渺然驾鹤西去,空留落花逐水流。

                                                      (作者为天津市退休高级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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