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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6年4月3日      作者:孙洵   已经有1599位读者读过此文  

王瀣与陈衡恪



    近二十多年来,笔者先后在十馀所院校开书法篆刻课或讲座。为了与青年学子交流,我习惯讲完一大节留点时间请同学质疑、提问,以有利于拓开知识面与学术深度。因《中国印学年表》、《民国篆刻艺术》等论著皆说明1936年:王瀣辑陈衡恪治印成《染苍室印存》四册。这王瀣是什么人?与近代著名美术教育家陈衡恪是什么关系?虽说南京大学校史与我参与撰写的《南京文艺志·书法篆刻篇》、《南京史志·金石部》等,有辞条介绍过王瀣,然这类志书读者面很窄,搞创作的人又较少问津。前年,我与王玉池老学长在外省主持一书学研讨会时,竟有一位印人“破门而入”说他请人在某地复制陈氏若干印蜕“比他学生王瀣所辑又多又好……。”且不论是否赝品,王、陈二人的关系就给弄颠倒了。虽是一件小事,愕然之余感到责无旁贷地要著文简介王瀣。按常理父辈、师辈作古后,子女或及门弟子为其整理生前业绩、作品,刊行问世,人之常情。可也有例外者。

                             一

    王瀣(1871-1944)字伯沆,号冬饮。祖籍江苏溧水。明末迁上元(今属南京)。祖易堂,父鹤癯,皆人品、学品诚笃优秀之学士。瀣生而颖异,读书勤劬一过成诵,经眼而不忘。母系海宁陈氏,出身大家闺秀。习明史,为子讲晚明史,每谈到黄道周宁死不屈,壮烈捐躯于金陵紫金山下,母子皆潸然泪下。母犹不屑于洪承畴、钱谦益之流,虽冠才华夏但终节不保,还是匍伏在孝庄太后裙下做了贰臣。故王瀣从幼时即深刻感悟国人对民族气节的重视。稍年长,博通经、史、小学与各体诗文,下逮说部旁涉金石书画。既而探求愈精,学养与声誉与日俱增。从民国初年的南京高等师范学堂到抗战期间的国立中央大学,凡是该校国文系毕业的学生,提到冬饮老人无不从心底产生一种敬仰之情,异口同声称之为“人师”。教泽沾溉不仅传于海峡两岸还远播日本、韩国、新加坡与东南亚一带。

    从近代学术史、文化史、高等教育史的角度分析,可将瀣老的一生概述如下:

    此老40岁以前,恰逢清末民初社会大动荡、大变革的历史时期。

    瀣以才华见长于时,经史诗文、书画篆刻皆卓有建树。“戊戌变法”、“六君子罹难”后,陈三立 因参与新政,陈家又与谭嗣同等志士往来,慈禧懿旨“永不叙用。”三立携子衡恪、寅恪举家迁来南京[1]。因缪筱珊、柳诒徵师生荐介,又读王瀣诗文颇生敬意,遂亲自延聘瀣做家庭教师(旧称“家塾”)。为陈衡恪、陈寅恪奠定了坚实的学术基础。散原老人此举在客观上进一步肯定了瀣老的学术地位,使之享誉东南。

    古往今来,执着于学术又不图虚名的学者是不知疲倦,深谙学无止境的。瀣40岁以后,由博返约;由出入百家,归于宋明理学,对程、朱、陆、王之学,身体力行。“得知泰州黄隰朋先生于苏州开课专讲心性之学,一听倾心,甘拜门下,后来只要有空,就去苏州听课”[2],成了“泰州学派”传人。不久去南京龙蟠里江南图书馆(后易名江苏国学图书馆、中央图书馆,今南京图书馆)善本部工作。

    45岁(1916)时,学界名宿江易园出任“南高师”校长。因仰慕瀣老实学,亲自登门邀请到校任教。“先生认为自己的学养未必适合时世的潮流,不肯就;江连跑三趟,实在推不掉,就答应试试看,并且约好,先不接受聘书,如听课的人有意见,立刻去职。一讲课,学生非常感动,心悦诚服,相见恨晚。这样即在东南这座最高学府里做了教授。”
[3]这件事可以看出此老的认真、谨慎与虚怀若谷。后来该校易名称第四中山大学、江苏大学、东南大学,1928年称国立中央大学,老人家一直在校任教。瀣老教人以《四书》为本,言传身教。他家住中华门东仁厚里,校址是四牌楼成贤街,相去十多里路,惟从任教起,不论烈日酷暑还是刮风下雪,从不迟到一分钟。他的好友柳诒徵先生出任国学图书馆馆长后,立一条规矩:为照顾广大读者查阅方便,馆内图书一律不借出馆门。图书馆在龙蟠里,为阅读善本,瀣老总是从住处到馆看书抄录,一部书有时耗时多日,也从不提出特殊要求。况且老人家早年还曾在馆内善本部工作,又与柳老是莫逆之交。这些小事不胫自走,师生们甚是好评。“因为老先生自己体会深,学识广,善于博喻,而行动又处处为学生的榜样,《四书》被教活了,所以学校里人都亲切称呼老先生‘王四书’。”[4]

                             二

    “九一八”事变,日寇侵占东三省,国人无不愤慨。瀣老在给友人信中说:“疾风劲草,士亦须有气骨,方是出处一贯之学,不当专指有位者言也。”此时他蒿目时艰,每与来客纵谈南明时事,联系抨击时政,常声泪俱下。1937年春,老人突然中风,是年秋,中央大学仓卒随政府西移重庆,原意俟康复后再走。孰料,12月南京就沦陷了。在沦陷区的几年中,老先生表现了中国人民的骨气。实在是救国无门,遁世无所,苍凉悲感,即事为诗,留下近十首。兹举两例,以飧读者。一首是词曲大师吴梅(霜崖)流亡湖湘,抗战后第一个除夕所写《丁丑除夕苏民招饮即席感赋》:“风雪江潭叩午衙,一堂裙屐尽聪华。杯倾佳酝中山酒,瓶插新梅故国花。东阁曳裾犹有地,西吴返棹已无家。望京重展登楼眼,如画湘天隐暮笳。”这首诗寄给了瀣老,老人遂有《次吴霜崖除夕韵即柬一帆》:“方音何暇辨吾衙,野哭声中度岁华。亭下劳劳伤客过,尊前可可忆唐花。贫知到处居非易,老悟浮沤住即家。满地干戈满天雪,危楼闲坐听萧笳。”其中“贫知到处居非易”如实反映了瀣老当时全家生活之艰难。胡小石先生有《客有驰书告冬饮翁饿者,苏宇奔走醵资以周之,长谣叙悲并赠苏宇》一首七古,开头两句是:“娄湖夙栖肥遁士,冬饮高节吾所尊。”称此老为翁,待之以长者。就在瀣老生活极为艰难之际,日伪政权在南京成立伪中央大学,派人游说望其在伪中大挂个教授名,不上课拿干薪,目的是借老辈学者声望欺骗世人。瀣老坚辞拒绝。日伪看着利诱软劝行不通。某日,两个鬼子军官突然闯到仁厚里住宅,老人静卧病榻,不屑一顾。鬼子先是百般诱劝,他一言不发。其中一个家伙竟拔出雪亮的军刀相胁迫,并扬言再不答应就用刀劈了。老先生依然不睬。那鬼子真的恶狠狠地照着头劈了下来,其泰然自若。最后两个日寇只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滚蛋。从此,在几年之中,瀣老闭门不出。诚然,确有少数败类卖身投靠认贼作父。老人对这些鬼魅深恶痛绝。藉以次吴梅先生诗韵,痛斥无耻之徒。

    《春感再次吴韵柬璞斋》:“蝴蝶成团蜂坐衙,相将空际闹春华。纵横污我奔车水,歌笑随人堕溷花。未必桑中堪有喜,微闻江外欲无家。归飞燕子惊心甚,坏堞犹然隐乱笳。”还有《四次吴韵柬璞斋》:“万柳援天绿可衙,日长残卷对《南华》,化鹏击水心原壮,腐鼠骄人眼未花。果是螂虫难别味,由来野马易忘家。剧怜羁旅江头客,一样临风数怨笳。”

    这些污七八糟的蜂、腐鼠,还有喜吃蛇的蜈蚣,正是一小撮汉奸营营苟苟的丑态。瀣从此闭门不出,读书写字遣日。生活困苦,精神郁闷,老人于1944年秋天同时染上疟疾、痢疾。农历八月初九,公历9月25日终于乘鹤西去,命归道山。临危前嘱咐家人:“吾生不愿见到日寇,死了,棺材也不要见到敌人。棺材不准出门,就埋在家里。”妻女遵遗命就这样办了丧事,这是伟大的民族正气所使然!

    当时不少老教授、专家学者送来挽诗、挽联。如同出泰州黄隰朋门下时在湖南蓝田师范学院任教的钟钟山即有挽诗五律三首。可看成是对老人一生定评,最末一句是“乞米犹存帖,藏书欲化尘。及门多美士,应有报师恩。”从瀣老的书法造诣、嗜书如命、桃李满天下,可谓抓住要点。其实生前“所交流若文廷式、陈三立、俞明震诸耆宿,皆推服先生之诗词。顾先生雅不欲以文采垂世,所作不自收拾,或投之炉火。殁后,女绵录拾丛残。丹徒柳翼谋师谓是镂空抉幽,得少陵之骨而变焉。”[5]柳诒徵是史学大师、学界泰斗,有如此定评。后人眼中惜乎此老诗篇与小石先生等挚友诗作、挽联、挽诗均为书法精品,然战火纷飞不能传世矣。关于家庭组成“元配秦夫人,所生子女皆前殁。继配周夫人,尝以先生参学于泰州夫子之门。晚值东夷之祸,金陵失守,先生以病陷城中,杜门谢客,自期一死。夫人亦以茹苦自甘,故困而心亨也。夫人卒于一九七三年七月十九日,享年八十有六,祔先生之墓(按:伉俪后并葬于南京南郊花神庙)。生一女,绵也,事亲以孝闻。婿周法高,治语言学有声。”[6]周后在台湾多所高校任教。约在上世纪90年代,王绵女士返回大陆扫墓,经政府有关部门核准在南京市中华门里边营,瀣老故居建立“王瀣、周法高纪念室”以供后人乡梓缅怀前贤业绩。

                             三

    王瀣的青年时代,由于康有为继承阮元、钱泳、包世臣等乾嘉学派倡导碑学的余绪,一时间学书法者皆以从北碑(秦篆、汉隶、北魏)入手为正途。瀣不以为然。他认为书法艺术应和书家个人志趣、风格、悟性相结合。故尔他在临仿颜真卿各个时期的传世名作上下过很大的功夫。“颜字”是极讲究藏头护尾和突出提按顿挫的,在楷书笔法中掺入篆籀笔意。一改初唐胎晋为息,自创与盛唐时代气息相吻合的雍容宽博、雄强郁拔、大气磅礴的楷书、行书。作为书家的王瀣是能准确理解这个源头并“化”为己用的。本文所引系吴梅大师曲学弟子卢前(冀野)编集清末端木埰手缮《宋词十九首》一书[7],书后名人题词第一位即瀣老此作(见图)。笔锋欲进而未进,刚正又有轻柔,含蓄而不涩,顺势铺来,风姿绰约是也。

    瀣老是不知疲倦的学者,也是不肯滞留面貌的书法家。他一面攻“颜字”,与此同时他挚爱晚清何绍基。《清稗类钞》:“子贞太史工书,早年仿北魏,得玄女碑宝之,故以名其室。通籍后始学鲁公,悬腕作藏锋书,日课五百字。”于是,老人兼学何子贞是得心应手,妙契两家之长的。其书沉雄而峭拔,行体于恣肆中见逸行。往往一行之中,忽而似壮士斗力,筋骨毕现;忽而又如衔枚勒马,意趣超然。十六年前笔者赏曾评道:“在近、现代由颜真卿进而承何绍基的书家中,王瀣是比较出色的一位。”[8]今日重温,此论尚属中肯。


王瀣 题宋词十九首

    陈衡恪(1876-1923)字师曾,号朽者、朽道人。号所居曰槐堂、唐石簃、染仓室。江西修水人。祖宝箴湖南巡抚;父三立进士第。其天禀慧绝,十岁能为擘窠书,涂抹云烟,工诗文,世以奇童目之。既冠赴日本习博物,归任南通、长沙等校任教,继任教育部编审、北京高师、北京美专教授。1923年夏以继母俞夫人病,驰赴南京,继母殁而以哀悴发疾卒于金陵。他的《染仓室印存》实以学吴昌硕而名其室。其殁后启蒙老师王瀣经过努力至1936年辑成是书四册问世,足见师生情谊,跃然纸上。谈到衡恪的弟子从张謇(季直)创办南通师范学堂算起,其门生不计其数。笔者曾去江苏省南通市采风,有的只比师曾先生小六、七岁,终身执弟子礼。而成就较大者是在北京任教期间,如已故美术史论家、南京艺术学院教授俞剑华。至于其弟寅恪、方恪,尤其是陈寅恪先生,读书人尽知,不必在些赘述也。

注释

    [1]   据胡小石、陈中凡、唐圭璋等先生言及,先住在白下路,近江楚编译局,后迁至内桥建邺路口刘世珩旧宅。
    [2]、[3]、[4]  《王伯沆先生传略》,周本淳,南京师范学院《文教资料》3-4期合刊,1982年版。
    [5]、[6]  《本师冬饮先生行述》,王焕镳,南京师范学院《文教资料》3-4期合刊。
    [7]  《宋词十九首》,上海开明书店,1933年版。
    [8]  《中国书法名作鉴赏大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作者为江苏省书协学术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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