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见曾农髯《山水册页》(昆仑堂美术馆藏)十二开,每开尺寸是24.5×20厘米,干笔勾勒,构图清简,意境悠长。所绘山水独具风骚,依恃书法笔力,遒劲见骨,为典型书斋山水,世人多知其书法,而其山水画作少之又少,确实难得一见。
一、书斋山水 意境隽永
曾熙的书斋山水极富鲜活的生命力,不仅体现在其意境之上,从中也能反映出他内心那波澜壮阔的心境,而且更能从其平静的内心深处透出一种自然流露式的表白。这与此册页中的意境相互印证无疑:
(一) 溪桥远景图:构图考究,焦墨铺叙,淡墨点染,令人进入春意盎然之境,清新雅洁,却让观者忘记一切。尤其是中景绘制更具特色,湖水中渚一览无余,远景茅屋落致有别,若隐若现,岸边诸柳各有风姿,垂枝探春,妙则妙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深得元代文人画之境界,笔简意赅;右下侧钤有“曾熙之印”白文方印、“子缉”朱文方印。
(二) 双松古寺图:图中所绘仅近景与中景,俱为实景,右中上角略似其远景伸展出去。淡焦墨勾勒山石,着意绘出双松,以示其挺拔之态,略加浓墨点树叶,笔健如针,双树之冠一仰一虬,皆有不屈之势,山中腰二寺屋落隐隐约约显露于人们视线之中,以其耸立之树与隐居之所相互呼应,实为文人之雅致与追求所在,茫茫人世间,有此仙境,其意已足矣。右下角钤有“冉”白文方印一方。
(三) 沙渚双树图:图中绘远山与近渚,率笔而成,近处有双树与坡石,双树舞姿婆娑,前者极为张扬个性,伸枝屈干,点叶成荣,媚态万千;后者直立而退缩,树叶湿墨横点而就,大有明哲保身或独善其身之态。画家以树喻人,刻意而为,形神毕备。右下角钤有“农冉”朱文方印一方。
(四) 疾风知劲草图:平铺连续地面,波澜层迭,小草一味偃仰向左侧,恰如诗意中构景:东风无力百花残,唯有疾风知劲草。触目惊心,近景一棵柳树“舞动”残留几叶的枝条,慨叹这世间之凄凉态,歌赞小草不任命运摆布的魅力所在。右下角钤“曾熙之印”白文小印一方。
(五) 幽居图:“山居图”或称之为幽居图,为元代以来文人笔下的题材,尤其是在书斋山水中,更是文人津津乐道的内容,一方面能表达他内心归隐桃源的心情,另一方面也在向世人坦白自己:进可修齐治平,退则修身养性,独处其雅的向往。左下角钤“曾熙之印”白文方印一方。
(六) 秋江独钓图:水渚连绵,远处茅舍数间,近处枯树有序一字排开,舟中二人张帆任行,似闲来垂钓。为渔父图类的一种,自唐张志和的《渔父词》在元代吴镇笔下成图后,文人多以绘此类图以自况。左上角钤有“永建斋”白文方印一方。
(七) 秋江独钓图:远山、中景二寺相互对应,近渚一舶渔船,与吴镇所绘《渔父图》有同工异曲之妙。右下角钤有“曾熙之印”白文方印一方。
(八) 人间仙境图:图中一桥与仙境相通,远处云雾缠绕,近有一树著意画出,似人间,又似仙境。左上角钤“曾熙之印”白文方印、“戏海楼”朱文方印。
(九) 幽境独处图:绘一幽静之处,在其山坳沙渚滩处有一结茅之庐,远处重峦叠嶂,近处坡石杂处,树木掩映,幽致雅处之所。右下角钤有“亲田里人”朱文方印。
(十) 峻岭图:绘远山高高矗立,湿墨矾点,中景辽阔,平坡一览无余,杂树丛生,近处树枝虬生,与远山相互呼应。左下角钤“永建斋”白文方印一方。
(十一) 仿宋元小景图:远山有仿米家山,近处多是临摹黄公望的坡石与树木,或一字排开,或成人字形,此小景较精。右下角钤有“农髯”朱文方印一方。
(十二) 丛山虬松图:图中绘高耸入云的山峰,三株虬松倒挂山间,多株杂木一字排开,云雾缠绕山腰之间。右下角钤“武城第七十三脉”朱文方印一方。
曾熙(1861~1930年),初字嗣元,更字子缉,一作子辑,又字季子,号俟园,晚年更号为农髯,湖南衡阳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进士,曾主讲于石鼓书院。1915年应挚友李瑞清邀请至上海,鬻诗文书画,以劳易食,兼收门徒,著名的画家张大千即为他的门徒之一。曾氏与李瑞清有“北李南曾”之称。
曾熙的书法得力于《夏承碑》、《华山碑》和《张黑女墓志》等碑,以汉隶圆笔为主,沟通南帖北碑,融会贯通,以方入圆,又以圆出方,形成了宽疏纵逸的书风,其行楷颇具有篆隶笔意而又自我面貌一新。面貌之新与他受当时书坛的“尊碑兼帖”理论有直接的关系。若要赏析曾熙的书斋山水,不可能绕过他的书法个性特征——尊尚北碑为其主流,且以北碑写法入画法,更不能躲过他的书画两相结合的风貌。
二、尊崇北碑 刻意追求
曾熙的书法在中国历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对中国近现代书坛与画坛有着重要的影响,并在实践中付诸实施且独有造就。其书法艺术受到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的影响和时代风格驱使,以尊碑为其主调。“尊碑”即是《广艺舟双楫》的中心思想。
宋代以降,尤其是以宋代所开始的官府刻帖印帖而广泛传播的帖学特别盛行,特别是《淳化阁帖》的印行,风靡天下,历代奉为圭臬,笃信不疑。不仅在历代造就了诸多的书法家与画家,而且大有一统天下的趋势。然而,自从《淳化阁帖》印行以来,数百年间,一翻再翻,一刻再刻,经多人之手,其风貌早已尽失,流布于世的大多数丛帖,形神俱失,系统紊乱,不仅禁锢了人们的思想,而且也将书法引入歧途。正如康有为所指出的那样:“今日所传诸帖,无论何家,无论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钩屡翻之本,名虽羲献,但已面目全非,精神尤不待论。……国朝(指清代)之帖学,荟萃于得天、石庵,然已远逊明人,况其它乎!流败既甚,师帖者绝不见工。物极必反,天理固然。道光之后,碑学中兴,盖事势推选,不能自已也。”及“碑学之兴,乘帖学之坏,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乾嘉之后,小学最盛,谈者莫不借金石以为考经证史之资,专门搜辑。著述之人既多,出土之碑亦盛,于是山岩、屋壁、荒野、穷郊。或拾从耕父之锄,或搜自官厨之石,洗濯而发其光彩,摹拓以广其流传。”(《广艺舟双楫·尊碑第二》序)康有为订正了清代学者阮元的书论“北碑南帖画若鸿沟”的机械说法,认为其说为“妄以碑帖为蜀,强分南北也。”
在当时由于清政府因书中有康氏变法革新的内容而禁止发行《广艺舟双楫》而使其在文化人中更广泛传播,曾熙更是不例外,他从康氏书法理论的观点出发,采取的也是“尊北碑”,即沿循康有为的五条“尊碑”原则:“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笔画完好,精神流露,易于临摹,一也;可以考隶楷之变,二也;可以考年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结构,宋尚意态,六朝碑各体毕备,四也;笔法舒长刻入,雄奇角出,应接不暇,实为唐宋所无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于尊乎?”
曾熙正是在康有为的这种书坛理论感召下,他的书法才进入了“今世所用,号称真楷者,六朝人最工。”为其至上的信条,开始进入了一种:不变北碑之古意,质实厚重,宕逸神隽的书体,其书风与唐宋人所创的法度有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即通常所说的“草情隶韵,无所不有”。
曾氏的书法作品中最多的是以写北碑见长,一改前人那种严整精到、法度森然、毫无个性的书风,而追求变革创新的具有时代精神的新书风。最能反映曾氏书法的是他嗜好北碑的《碑书五言联》和《节临碑帖九种》,前者用笔生涩滞劲而行,点画间没有明显的粗细变化,采取行笔的方式也比较好地传达了石碑镌刻所固有的天然意趣,恰好似“天道自然”的感觉。李瑞清对他的书法十分推重,曾说:“曾农髯先生今之蔡中郎(蔡邕)也。中郎为书学祖,农髯既通蔡书,复下采钟(繇)、王(羲之),以尽其变化,所临《夏承碑》左右倚伏,阴合阳开,奇姿谲诞,穹隆恢廓,使中郎操觚,未必胜之。”(李瑞清著《清道人书论》)
曾氏的行书大体上有两种:一种是入笔自然洒脱,写得也率意天然自成,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而不刻意去做作。古人通过书法所传达的那种意境在曾氏书法中特别有呼应的关系,但在行书中却是以圆润通转而又内含拙朴的字形概念贯穿始终,同时也映现出曾氏胎息于北碑的方拙之意,且又融入了篆隶那种圆浑的审美趋向;另一种就是在运笔与结字的行气之间,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曾氏受清代书法大家何绍基书风的影响。后来,康有为将曾熙的行书与何绍基的八分加以比较并得出结论:“道州八分体峻,农髯先生体逸,体峻者见骨气,体逸者见性情,阴阳刚柔,各见其妙。” 虽然在民国时期书坛有"南曾北李"之称,书名颇盛,但在当时的人也颇有微词,钱名山就是其中的一位。
曾熙的篆书以其结字迥异于前人,尤其是他遍临钟鼎文字后,结字更具特色,以端正补其斜倚之势,以倾斜来作行气,亦正亦斜,正斜各有其度,正如他在《篆书作品》上所写的那样:“师金鼎文,其笔法颇近鲁公器,尚有习礼讲让之遗风,与齐文大异。”其用笔多为涩中求速,柔中见刚,转笔自如。
钱名山与李瑞清为癸巳举人同年,又和曾农髯为癸卯进士同科,因此有年谊。然钱名山先生不以瑞清、农髯书法为然,谓故意屈曲为古,徒惊世俗,非真正之书家。他只是推重包安吴《艺舟双楫》、康南海《广艺舟双楫》之说“尊碑抑帖”。钱先生告诫学生要碑帖并重,学碑需得雄强朴质、而法帖需遒劲秀美,这样才能熔书卷、金石气于一炉。事实上,钱名山的说法乍看起来是不承认曾熙的“尊碑”,但在今天学术界对曾熙“尊碑”的认定已无任何疑义。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曾熙所用的笔相当精,多是‘走笔包’之笔。谢稚柳先生曾说道:“解放前,与沪上书画界打交道的,除了前店后坊的笔庄老板外,还有不少‘走笔包’。他们没有店铺,只有作坊,经常夹着只青布小包,里面放着各种类型、规格的毛笔样品,去社会名流(主要是著名书画家)家串门子,推销他们的产品。这些主顾偶买现货,但主要是定购,杨振华在开笔庄前就干过这营生。至于这个徐葆三,也是个‘走笔包’的,常去李瑞清、曾农髯、张大千、吴湖帆府上推销。因产品精良,价钱卖得很贵,当时有‘一枝一金’之誉,非布衣 寒士可得,当时的书画家都以能用上‘徐笔’为荣,因为这说明自己身价不低。这枝笔就是他为陈公博定制的。徐氏早已亡故,他的笔如今实在不容易觅得,很有收藏价值。”
三、以书入画,学倪仿僧
曾氏以书法闻名,中年以后也开始以书法入画,画有许多作品,其整体绘画的风格是“拟古”的,多未摆脱元、明二代文人画家之窠臼,却又能反映出他的时代风貌与精神气质。
曾氏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仿倪瓒山水》,为一幅水墨山水画,141×78厘米,作于1929年。即在1991年的佳士得秋季拍卖会上以3.85万港元拍卖成交的作品。此幅作品在用笔方面虽以曾氏跋中自言是仿倪瓒的用笔,但在今天看,较多的受渐江画风的影响,劲挺与疏朗的意味特别耐人寻味。另一幅是他于1953年为陈莹寅所画的《齐眉绥福红梅图》,上题:“青史埋名愿已如,青山埋骨愿犹虚。 可怜鴂舌空相问,不识何方有鉴湖。甲午元旦题,曾农髯丈所画。”从题中可知:此图为莹寅结婚时曾在洞房壁间所悬画幅也。此幅作品也与清代“四僧”画法有着某种渊源关系,尤其是反映在他淡设色的作品当中,而其书斋山水画却能直接地反映出他临摹黄公望与渐江的特点。
综上所述,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最能反映曾熙笔墨精神与其内在心理特征的作品,当推其书斋山水,此山水册页的价值也由此而凸显,在其山水画作的坐标上更为突出。
(作者为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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