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粟道人①

　　族祖德辉，字仲瑛，读书好士，富甲江左。筑园池于西偏，曰“玉山佳处”，如倪云林、张承旨、李孝先、杨维桢、张伯雨辈，酌酒赋诗无虚日。居正义马鞍山，偶入昆邑署，见大汉荷校②。询之，答曰“吾盐枭张士诚也”。公奇其貌，劝其改过，张首肯。入恳邑宰，愿保释回。士诚居公家半年，忽谓公曰“恳借银一万贸易”。公与之。未几，公游西湖，见士诚以扇障面，如乞人状。家人咸识之，公呼与之坐，问其故，则曰“资本不充，一时费尽，羞见故人之面。尚（倘）再贩私，恐累及保人，甘为乞人而弗辞也”。公诘其必得若干而后可？士诚曰“需十万。”公慨然如数与之。讵知③士诚招集亡命，据平江，自称吴王。

　　迨明太祖兵屯吴，询悉士诚兴兵颠末，遂诣公借银助饷。公留众军一餐，四人一席，咄嗟④而办，太祖益羡之。公已知天命攸归，潜隐于澄江小泾，将家产尽佐军饷。又营别业于嘉兴、合溪、渔钓三乡之间，自号“金粟道人”。戊申，从其子迁临濠，卒以子恩封武略将军钱唐男爵。

　　清·顾公燮《丹午笔记》
　　注：①金粟道人，即顾德辉（1310-1369）［元］字仲瑛，别名阿瑛，自称“金粟道人”。昆山人，才情妙丽，轻财结客，工书善画。著有《玉山璞稿》等。
　　②荷校：把枷套在脖子上。
　　③讵知：岂知。
　　④咄嗟：叹息之间，指时间短。

                                            文待诏①

　　文待诏徵明，性不喜闻人过。有欲道及者，必巧以他端易之，使不得言。终其身以为常。

　　明·焦《玉堂丛语》
　　注： ①文待诏，即文徵明（1470-1559），名名壁，字徵仲，号衡山居士，长洲（今苏州）人，曾授翰林待诏。工、诗、书、画，为吴门画派之杰出代表。

                                            夏太常①

　　昆山夏太卿，年少登科，丰姿甚美。一日，与中书廿馀人在文渊阁写某书，成祖②见其字，甚爱之。语诸人曰“今后俱效此小中书写”。因问姓名，以其名昶，移“日”于“永”字之上，今人遂皆从此体。

　　《寓园杂记》
　　注：①夏太常，即夏（1388-1470）字仲昭，号自在居士，又号玉峰，昆山人。明永乐十三年进士，官至太常寺卿，世称夏太常，以画竹名闻海内。
　　②成祖：明成祖，永乐帝朱棣。

                                            王孟端①

　　陵②王绂孟端，高介绝俗之士，所订交皆一时名人，遇流俗辈辄白眼视之。工诗翰，画竹称冠绝今古。未达时画已驰名，人不可苟得。尝月夜寓京师旅邸，闻箫声起邻家，清亮可人，倚床而听之，乘兴写竹石一幅。明早扣门访其人以为赠，盖一富商也。商人大喜过望，次日奉驼③二求作配幅，孟端曰“俗子何足当我笔也”！亟索而碎之，其介如此。

　　明·叶盛《水东日记》
　　注：①王孟端：即王绂（1362-1416），字孟端，号九龙山人。无锡人。明永乐初以善画荐，供事文渊阁，拜中书舍人。以画墨竹名天下，得文同、吴镇遗法，亦擅山水。
　　②陵：古县名，今江苏常州。
　　③驼段：骆驼毛织的缎。

                                            八大山人①

　　八大山人者，世居南昌。明亡，弃家，遁奉新山中，祝发为僧二十年。临川令胡亦堂闻其名，延至官舍，居年余，意忽忽不自得，遂发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②，焚之。还走会城，独身佯狂市肆间。尝戴布帽，曳长领袍，履穿踵决③，拂袖蹁跹行。市中儿随观哗笑，人莫识也。其犹子某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山人工书法，行楷学大令鲁公，狂草颇怪伟。亦喜画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芦雁汀凫，然④无俗笔。醉后墨沈淋漓，不甚自爱惜。数往城外僧舍，雏僧争强之索画，至牵袂捉裾不拒也。贵显人欲以数金易一石，不可得。或持绫绢至，直受之，举怀素语，谓将以为袜，以故贵显人求书画，乃反从贫士山僧屠沽儿购之。一日，忽大书哑字署其门，自是对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饮益甚。或招之饮，则缩项抚掌，笑声哑哑然。又喜为藏钩拇阵⑤之戏，赌酒胜，则笑哑哑。数负，则拳胜者背，笑愈哑哑不可止。醉则往往泣下。

　　清·易宗《新世说》
　　注：①八大山人：即朱耷（1626？-1705？）清初画家，南昌人。明宁王朱权后裔，明亡出家为僧。工书法，自成一家。尤擅绘画，对后世影响极大。
　　②浮屠服：僧衣。
　　③履穿踵决：鞋破露出脚跟。
　　④然：无拘无束，自在悠然状。
　　⑤藏钩拇阵：古代的游戏，有如现代的划拳。

                                            金冬心①
　　金冬心客扬州。诸商②慕其名，竞相延致。一日，某商宴客于平山堂，金首座。席间以古人诗句“飞红”为觞政③，次至某商，苦思未得，众将议罚，商曰：“得之矣，柳絮飞来片片红”。一座哗然，讥其杜撰。金独曰：“此元人咏平山堂诗也，引用确切”。众请其全篇，金随声诵曰“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众服金博洽④，其实金乃口占诗，为某商解围耳。商大喜，越日馈以千金。

　　清·易宗《新世说》
　　注：①金冬心：即金农（1687-1763），字寿门，号冬心，仁和（今杭州）人，流寓扬州，工诗文，精鉴赏，书法、绘画皆别树一帜，为扬州八怪之杰出代表。
　　②商：盐商
　　③觞政：酒令
　　④博洽：知识广博

                                           郑板桥①

　　郑板桥工书，自创一格。卤差商②某乞书，愿以百金为寿③。公性傲，固不可以利动者，唾弃不顾。某亦无如何。公生平酷嗜狗肉，一日出城游，薄暮归。忽觉狗肉香，踪其所在，则见竹篱茅舍，柴扉半④，因径入焉。主人方讶不速之客至。公曰“余板桥郑某是也，适闻狗肉香，不觉信足而入，唐突之罪，自知不免。还乞郑灵之鼎⑤，许我一尝异味。”主人大喜曰“久耳⑥鸿名，邀恐不至，今乃赐光，幸已。”揖让入室，公据案大嚼，托腹呼饱而止。主人导入书斋茗话，四壁悬名人书画，案上琳琅满轴，纸墨横陈，知主人亦精于书者，谓曰：“饫⑦君佳馔，请酬以书。”主人笑领之。公援笔狂书，腕颓⑧始去。一日，公偶至某商处，见所悬条幅，皆曩⑨在城外某处书者，大惊质商。商具以告，并出一仆曰“先生识此人乎”？公视之愕然，盖即当日狗肉主人也。

　　清·易宗《新世说》
　　注：①郑板桥，即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乾隆元年进士，工诗、词，善书、画。为扬州八怪之杰出代表。
　　②商：盐商
　　③寿：即酬
　　④：即掩
　　⑤郑灵之鼎：郑灵又称郑灵公，春秋郑国公子。楚国献鼋给郑灵公，有子家、子公两人入朝晋见郑灵公，子公的食指颤动，就对子家说，今天食指动，一定能吃到异味。等到入见郑灵公，看见他在吃鼋羹，子公就笑了。郑灵公问为何发笑，子家就把实话告诉了郑灵公。郑灵公招呼大夫们进食鼋羹，独独不给子公吃，子公大怒，把手指伸到煮鼋羹的鼎里，尝了一只便走。郑灵公大怒，要杀子公，但子公却先发制人，杀死了郑灵公。
　　⑥耳： 闻
　　⑦饫：饱食
　　⑧腕颓：手腕无力
　　⑨曩：从前

                                           李啸村①

　　板桥解组归田日，有李啸村者赠之以联。板桥方宴客，曰“啸村韵士必有佳语。”先观其出联云：“三绝诗书画。”板桥曰“此难对。昔契丹使者以‘三才天地人’属语，东坡对以‘四诗风雅颂’，称为绝对，吾辈且共思之，限对就后食。”久之不属，启视之，则“一官归去来”也，咸叹其工妙。

　　清·梁章钜《楹联丛话》
　　注:①李啸村，即李，字啸村，安徽怀宁人。诸生，工诗，善山水，兼精翎毛花卉，为扬州八怪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