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导航 网站首页>>昆仑堂 200302 总第六期>>王铎研究
  发表日期:2003年10月22日      作者:杨宪金   已经有1831位读者读过此文  

王铎书品人品琐议



    论及王铎人品,无法回避的是其入仕清廷一节。而三百多年里,“贰臣”二字已成铁打铜铸的长枷,牢牢锁定王铎。其间,不论对其书艺作何等评价,无人敢对此罪名稍作宽宥。清人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在肯定王铎字有“北宋大家之风”之前,先说一句“王觉斯人品颓丧”。当代书家单国强在为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清代书法》所作的《导言》中,对王铎书法成就评价甚高,说“王铎一生苦攻书艺,立志革新,终成一代名家,书法成就高于黄、倪”,同时也充满遗憾地说:“王铎与黄道周、倪元璐同年举进士,在翰苑馆相约共同深研书法,但以后与黄、倪走上不同之路。他身为明朝官员,却并未以身殉国或反清复明,而是入仕清廷成为‘贰臣’。”

    本文无意也无须为王铎开脱,只是觉得在中国历史和国人的历史观进展到21世纪的今天,再看王铎头上“贰臣”这顶罪冠时,似乎不应该再用单一的视角。

    首先,是王铎作“贰臣”的历史背景。这一点,当代学者由智超在《中国书法家全集·王铎》中已剖析得十分清楚,在此只需撮要取出几处,结论便不言自明:

    明熹宗朝,宦官势力逐渐得势,就在王铎登三甲进士的那一年,目不识丁的宦官魏忠贤窃取朝中权力,勾结党羽,吏治腐败随即从中枢发生,直至糜烂全国各地。

    明天启六年正月(1628),魏忠贤为给自己树碑立传,授意朝廷修《三朝会典》。以王铎当时的职务理应参与编修,他却与几位同僚一起辞去编纂工作,不与阉党为伍。

    崇祯十一年(1639),满族入侵,兵部尚书杨嗣昌主张议和,王铎的好友黄道周极力反对并抗疏论辩,遭贬官六秩之处分。十几天后,王铎冒死上疏“言边不可抚”。

    崇祯十四年初(1642),老父病故,王铎辞官回乡服丧,继之母亲亦死。乡间义军蜂起,铎携全家飘泊异乡。崇祯十五年(1643)发妻离世。十六年三妹、幼子、四子死于逃难途中。十七年正月移家浚县,二月买舟南下丰、沛。而正是此年此月,崇祯自缢煤山,四月倪元璐携一家12口殉国。五月朱由崧于南京即位,诏号弘光,王铎不顾个人安危相扶助。次年五月十日,朱由崧仓皇出逃,十一日,王铎因曾扶助朱由崧被人殴辱几死,十五日清兵陷南京,“体伤未愈的王铎随钱谦益等降清”。再次年正月,才被清廷“为收拢人心,用来装点门面”授予官职。而“王铎在出仕的七年间,几乎无所作为”,“颓然自放”。

    此上几点至少可以证明: 1. 王铎在明朝已腐败没落接近灭亡时入朝为官,仍为奸党抗争,屡屡冒死直谏,不可不谓直而且忠; 2. 闯王入京,崇祯吊死,倪元璐为一个末世王朝殉葬时,王铎因父母丧不在京城; 3. 朱由崧南京称帝,王铎仍极力扶助,最后才在被殴几死的情况下随他人降清;4. 清廷用王铎是邀买人心,王铎入清廷并未出力。

    其次,所谓“贰臣”,是从“忠臣不事二主”而来。就是说好的臣子不能侍候两家主子。不管其主子是圣主、明主还是昏君、暴君,都必须从一而终。这里没有是非,更谈不上真理。你看八国联军兵临城下,刚毅等一百多臣子做出了精忠报国的姿态,主战。慈禧当时也义愤填膺。可战败之后,慈禧认为是听了他们的话才惹恼洋人,竟降旨赐死。可他们临死前还要高呼万岁,谢主隆恩。再看王铎仕清,本来从清政府的角度看应奖励其“弃暗投明”,但清弘历皇帝给他下的判决书是:“在明朝身跻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顺……大节有亏,实不齿于人类。”“若与洪承畴同列贰臣,不示差等,何以昭彰瘅恶,应列入乙编”,于是以官方文件的形式正式将他打入贰臣中的次等。乾隆为什么这样做,是怕他的臣子有一天去学习王铎。可见,忠臣不事二主是统治者的需要,与真善美没什么关系。今天我们再跟着骂“王铎”为“贰臣”,岂非也是站在封建王朝的立场上说话?按此逻辑,如何去评价反对封建的起义?

    再其次,我们还可以换个视角看。清兵入关,不过是满族人来抢了汉人的皇位。辛亥革命时期,为了号召民众,把此说成是异族入侵,情有可原。今日看来,满汉同属炎黄,何来“异族入侵”?如果算作“异族入侵”,清朝三百年间中国岂不成了殖民地?如从人民的立场看,满人入主中原,不过是以暴易暴,王铎则不过是从为虎作伥变成助狼为虐,论人品和三百年间无数仕清的汉人没多少不同。当代,中国历史学前沿已初步达成共识:二十五史是从汉人的角度、从统治者的角度书写的历史,应重新予以考虑。书法界在评判王铎的书品时,怎么能再拿“贰臣”作说辞?

    最后,李祖年《翰墨丛谭》说:“书画六艺之一,似小道也,然能令生气远出,陶养性情。自唐、宋、元、明,代有作者,不特文字之一端,而人品学问亦往往出于中焉。”再一次重复了“书如其人”的老话。我们不妨再据此老话,从王铎的书品反观其人品。

    论书品,古今对王铎评说甚多,其中多为褒奖之语。

    先讲楷书。当代学者杨仁恺先生在他主编的《中国书画》中说:“他的书法诸体悉备,楷书师法钟繇、颜真卿,既端平庄重,又灵巧秀俊,如《楷书王维五言诗卷》。”单国强主编故宫院藏《清人书法》中,对此作的评价则是:“王铎楷书不多见……此卷书法雄健,取法颜柳,结字不求工整,大小侧,皆出于法度之外。但通篇观之,则气韵生动,古拙庄重。”

    此卷作于明崇祯十六年(1644),王铎时年五十一岁。如前所引,就在作此书前五年,王铎在朝中曾不顾主和派的强大,直谏崇祯抗敌保国,为此差一点送了性命。而“事隔数日,经筵秋讲开始,王铎以经筵讲官的身份,进讲《中庸·唯天下至圣论》并论及时事,‘力言加派,赋外加赋。白骨满野,敲骨吸髓,民不堪命。有司驱民为贼,室家离散,天下大乱,致太平无日’,又触怒了皇帝”。

    自古以来,忠臣冒死相谏比以身殉节更难能可贵,尤其在一怒可以灭你九族的皇帝面前说什么“白骨遍野,敲骨吸髓”、“天下大乱,太平无日”等语,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仅此二事,足见王铎刚直不阿,为民请命的浩然正气。唐太宗说过:“夫字以神为精魄,神若不和,则字无态度也;以心为筋骨,心若不坚,则字无劲健也……”王铎作《楷书王维五言诗卷》时,又过去五年,此间经历了多少朝政之争,并且又多了举家流离、丧妻、殇妹、失去二子之痛。此种境遇中,书品的端庄凝重,不更加映照出了人品的博大沉厚。

    至于王铎的行、草,三百年来多少书法家与评论家为之倾倒,当然也为本文作者一生钟爱。

    《清人书法》中对王铎行、草的总评是:“其书法既以晋唐正统帖学为根基,又力戒柔媚,奇而不怪,狂而不野,具苍郁雄畅之气。”接下去又对王铎的行草书条分缕析,作了十分精当并且堪称穷尽的评论:“王铎擅长行、草书,源自二王、米芾,既掌握了米芾以中锋为主,求八面出锋的运笔法,在圆转中回锋转折,注意含蓄;又时常参入折锋,以增劲健之势。起笔、收笔及运行中的轻重、起伏富有变化,顿挫较大,时出颤动的点画;墨色亦由浓到枯,层次丰富,呈现出奇肆的骨力。结体紧密,连笔较多,姿态侧,追求奇险;章法疏密相间,上下错落,但又不是字字相连或个个东倒西歪,而是大小任其伸缩,做到‘纵而能敛,故不极势而势若不尽’。他的书法方劲挺拔和跳荡激动处远胜米芾,以骨力和动势见长。”

    今人评书,多谈到书法作品是作者内心情感的外化。对上述评价,我们不妨参照书家生平来看。

    王铎一生,以一贫介书生,在“衣食为艰,鲜有掖者”、“不能一日两粥”(王铎自语)的情境下,囊萤映雪十七年,终于蟾宫折桂,本意可以从此精忠报国,但生不逢时,朱家王朝已临末世。此后的宦海沉浮,历尽凶险。最可哀者是国破家亡,命运让他的两个同年好友黄道周、倪元璐干干净净一死成节,而偏偏给他安排了一个欲死不能、受尽屈辱的晚年。

    王铎是贪生怕死之人吗?观其一生险要之处,在与阉党舍命相争之时,在冒死主战与讲经之时,在眼看大厦已倾,仍拼力扶持朱由崧南京称帝之时,在指辨“太子”真伪之时,王铎应该说都是大义凛然、义无反顾、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命运加给他的却是“贰臣”,是“大节有亏,实不齿于人类”,王铎心中该埋藏了多少大伤大痛、大悲大苦、大耻大辱啊!可这一切,他周围有多少人理解与宽宥?于是,行书、草书成了他抒解苦闷、宣泄积郁的唯一方式。

    所以,评家对王铎行、草书品所下的断语如“刚健”、“险绝”、“峻伟”、“雄畅”、“沉实”、“苍郁”、“力矫积习,独标气骨”等,岂不正是王铎人品的写照?

    王铎在其杰作《为啬道兄书诗卷》跋中有一段夫子自道:“每书,当于谭兵说剑,时或不平感慨,十指下发出意气,辄有椎晋鄙之快。”在谈到诗歌创作时,王铎又说:“文当如寂寥深山,独坐无人,老猿忽叫,陡然一惊。”据考证,王铎书法中的登峰造极之作《赠张抱一草书卷》,就是这种状态下的作品。在这件绝世大作中,透过那如江河咆哮、一泻千里的狂草,我们看到的、让书法家“陡然一惊”的是什么呢:

    “……四围紫逻坐相望,突兀高峰划大荒……一尊绝放高歌,回首禅房忘坎坷……屈指箸筹赊日月,伤心戎旅满江湖……夷门萧瑟俯晴空,万事欷向此中……”

    面对这样的书品诗品,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对王铎的人品再行怀疑呢?

    回首再看清人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评王铎时使用的“居然”二字,吴氏分明是对“人品颓丧”的王铎,“作字有北宋大家之风”的现象大惑不解。看来,这个吴德旋不是受时代的局限而真的否定王铎的人品,就是受时代的压制不敢肯定王铎的人品了。

    其实,对王铎书品与人品的关系,汤大民先生在《中国书法简史》中说得最为痛快:“无论是手卷还是六尺长条,都是飞腾跳掷,纵横捭阖,大气磅礴,以雄强的笔力,奇诡怪奇的体势,酣畅淋漓的墨彩,表达了大起大落、汹涌激荡的情绪和心境。在他的作品中,可以感到狰狞、怪诞、狠鸷、险幻乃至胡乱的粗犷美、阳刚美,感到一种掀天揭地、踏倒古今的欲望,一颗充满焦灼、苦闷、颓唐、狂逸乃至绝望的不安灵魂。他的书法是忽正忽斜、忽雅忽野、大整大乱、既丑且美的多元矛盾统一的审美组合,是乱世之象,末世之征,当哭的长歌,绝哀的欢叫。”

    汤大民先生这话几乎已经说尽,笔者通篇似乎都属饶舌了。

    (作者为北京《西苑》出版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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