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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3年8月13日      作者:王 清   已经有1825位读者读过此文  

悟得平淡始精神 ——董其昌《行书杜甫诗长卷》赏析



    有明一代,中国书法艺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名家辈出、彪炳史册,如文征明、徐渭、张瑞图、王铎、黄道周等,董其昌更是在名家林立中独树一帜,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其平淡而充满禅味的书风流布数百年而不衰。董其昌生于嘉靖34年(1555年),卒于崇祯9年(1636年),享年83岁。他号思白、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万历17年进士,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皇长子官、督湖广学政,官至南京礼部尚书,赠太子太傅,谥文敏。董其昌天才俊逸、少负重名,在文学诗词、书画创作鉴赏诸方面均有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建树。

    董其昌发愤学书的缘起很有意思。他17岁时,与其侄子一起参加会考,时松江知府袁洪溪因嫌其书法拙劣而将其成绩置为第二,这样才激励了董其昌“发愤临池”。与许多大师一样,董其昌在学书的道路上也走过了一条不平坦的道路。据他在《画禅室随笔》中自述,“初师颜平原《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以为唐书不如晋、魏,遂仿《黄庭经》及钟元常《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征明、祝希哲置之眼角,乃于书家之神理,实未有入处,徒守格辙耳。比游嘉兴,得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又见右军《官奴帖》于金陵,方悟从前妄自标评,譬如香岩和尚,一经洞山问倒,愿一生做粥饭僧,余亦愿焚笔研矣。然自此渐有小得,今将二十七年,犹作随波逐浪书家。翰墨小道,其难如是,况学道乎?”

    董其昌虽然做了不少各种级别的官,但真正为官的时间不长,大约15年左右,大量的时间赋闲在家研习书画。同时,他又与同时代的哲学家、佛学家交往,使他在书画理论方面确立了一种前无古人的美学思想,尤其是他的“以禅喻书”的理论指导,使他最终成为开宗立派的一代大师。纵观他的学习道路,大约经历了三个阶段。清人张照有一段跋文:“世人以其潇洒纵逸,脱尽碑版窠臼,疑其天资高而人力浅。余曾见其二十三岁时写《普门品》,学《麻姑仙坛记》,便如印印泥然。则其苦心力学为何如也。此道亦有三关:初若印泥、中若印水,终若印空”〔1〕张照的这段跋文可以说十分形象贴切地说明了董其昌的学习经历,下面笔者不妨对这三个阶段作一简单分析。

    第一阶段:初若印泥。何为“印泥”按字面分析就是按模取形不走样,也即是对古人法帖作如实临摹,力求形似。董其昌一生临了大量的古帖,如王羲之、王献之、虞世南、褚遂良、国诠、颜真卿、徐浩、柳公权、杨凝式、苏轼、米芾等的书帖尺牍。他说:“学习不从临古入,必堕恶道。”〔2〕但董其昌并不是死临古帖,而是带着思考带着诠释去临习的,他尝言:“余学书初师颜平原《多宝塔》,不过借此开拓笔力,实于平原之神理未有入。”〔3〕“钟太傅书,余少而学之,颇得形模,后得从韩馆师借唐拓《戎辂表》临写,始知钟书自有入路。”〔4〕“余尝谓右军父子之书……盖临摹最易,神气难传故也。”〔5〕从这些言辞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临古的感慨。从存世的大量董氏临作来看,他的临摹功夫是非常深的,其用笔之精到毫无懈怠,令人叹为观止。

    第二阶段:中若印水。水者,无色无形有物也。也即是对传统法帖去形取神, 在神理、 神采、神气、神情上与古人沟通。董氏在重视临帖的基础上更重视读帖,他自言:“《官奴》玉润与《兰亭》无异,大令《中秋帖》、徽之《新月帖》皆须拈出,朝夕观览,沈酣久之,与之俱化矣。”〔6〕“今年八月,从京口张太学修羽观永兴《庙堂碑》真迹, 叹赏之次, 更有悟入, 因重书一通。”〔7〕可见在读帖中悟道董氏是颇有体会的。读帖之外,背临也是与古帖沟通的一个有效手段,对于“背临”的作用,董氏论述颇多,如“余书《兰亭》皆以意背临,未尝对古刻。”〔8〕“书云之日,临钟、王帖三纸,一无帖本相对,故多出入,然临帖正不在形骸之似。”〔9〕

    苏轼有诗云:“众人但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董其昌是深有体会的,他说 :“固知古人长处,须悟后可学也。”〔10〕“学习之难以此,要须妙悟耳。”〔11〕从千人一面的凡骨中脱胎,董其昌的“金丹”就是对古人长处要“顿悟”。他的“顿悟”与他一生迷恋禅宗分不开。董氏生活的时代正是禅学得到进一步发展和兴盛的阶段,他与当时的著名禅师如达观、憨山等多有交往,他一直在不间断地参禅、探究禅理,禅学已成为渗透在董其昌精神世界中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他曾云:“禅家亦云须参活句,不参死句。书有笔法、有墨法。惟晋、唐人真迹具是三昧,其镌石锓版,流传于世者,所谓死句也。学书者既从真迹得其用笔、用墨之法,然后临仿古帖,即死句亦活,不犯刻画重之诮,方契斫轮之意。”〔12〕董氏54岁时,第二次见到王羲之《官奴帖》,临写后写下了“顿悟”的感受:“抑余二十余年书此帖,兹对真迹,豁然有会,盖渐修顿证,非一朝一夕,假令当时能致之,不经苦心悬念,未必契真。怀素有言‘豁焉心胸,顿绎凝滞’,今日之谓也。……以《官奴》笔意书《禊帖》,尤为得门而入。”〔13〕第二阶段的“印水”,也即是董氏从临古走向成熟的阶段,逐渐形成了他平淡、率真的书风。

    第三阶段:终若印空,空者,无形无色无物也。董氏书风的最高境界便是完全脱去古人窠臼,犹庖丁之解牛,不靠眼神、技巧,而完全靠精神行事。他曾自述云:“欲造极处,使精神不可磨没,所谓神品,以吾神著故也。”〔14〕他认为,书要达到“神品”的境界必以“神著”才行。他的这种艺术风格既蕴涵了晋、唐、宋诸大家的艺术精华,又处处将这些精神熔铸于新的艺术创造之中,从而使自己的个性充分展现出来。乾隆曾评曰:“香光书秀骨天成,空所依傍,能得古人妙处于笔墨町畦之外。”〔15〕这种“秀骨天成,空所依傍”便是其“印空”境界的最好注解。

    董其昌毕生追求的书风便是“大雅平淡”,他说:“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东坡云:笔势峥嵘、文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16〕

    昆仑堂美术馆所藏的董其昌《行书杜甫诗长卷》正是董其昌平淡书风的代表之一。这幅作品横310厘米,纵31厘米。通篇挥洒自如,不拘一格,每一笔墨、每一体势乃至整个章法都是自然流泻出来,从平淡天趣中看到董氏书作的“绚烂之极”。

    笔者且从用笔、结字、章法几个方面对此幅作品作一简要的赏析。首先,对于用笔,董其昌有独到的见解。他说:“作书最要泯没棱痕,不使笔笔在纸素成板刻样。”〔17〕“书法贵藏锋,然不得以模糊为藏锋,须有用笔如太阿割截之意,盖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颜鲁公所谓以印印泥、如锥画沙是也。”〔18〕董氏此作用笔虚灵而又力透纸背,不使一实笔而笔笔刚健,正合了米芾的“无垂不缩、无往不收”的境界。笔法精到,纯熟而传统,这正是他数十年来对古人精微感悟的结果。其中既有藏锋又有露锋,充分体现了奇正变化之妙。此作还在空灵之中加大了提按力度,极尽笔势纵横,有来有去,千变万化而气贯韵满。虚实的对比使通篇生意盎然。

    其次,在结字方面,董其昌十分推崇米芾的“大字如小字,小字如大字”的观点。他说:“往余以《黄庭》、《乐毅》真书作榜署书,每悬看,辄不得佳,因悟小楷法,欲可展方丈者,乃尽势也。题榜如细书,亦跌荡自在,惟米襄阳近之。”〔19〕明以前的书法,一般都是小幅小字,明季大幅大字渐流行,但以习惯小字的笔法写大字,往往没有了小字的气势,所以董其昌在平时的临习创作中十分注意这一点,他强调大字也应与小字样紧密精微。此作字大径寸以上,对于以前的尺牍手卷来说应属大字范围,但董氏写来笔笔精到,结体亦无支离破碎之感,即便是在后半部的腾挪跌宕的草书中,结字和用笔也有小字的气势。

    此作在结字方面还注意到了“奇”与“正”的关系。董其昌十分强调结字的奇,他经常批评赵孟结字太平而不能入晋唐门室,他说:“字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20〕此作许多字结体“自起自倒、自收自束”、“转左转右”的奇正法则,超越了“二王”的法度,这种以奇为正的结字,体现了一种生命的原动力,给人以满目青翠的生机。

    再次,对于章法,董其昌可以说是比他的前人大大迈出了一步。这幅作品腾挪跳跃、跌宕起伏的章法,即使在董氏本人的作品中也属难得。章法的虚实统一,浓淡和谐、倚侧相当都让人叹为观止。他说:“右军《兰亭序》,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大或小,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21〕此幅作品字与字之间大小错落,牵丝在有无之间,有者连绵不绝,无者势不可遏;而行距之间的疏朗更增添了一种恬淡平和的气息。可以说,此作既有动态的美而让人一见倾心,又有静态的美让人回味无穷。

    另外,董其昌在用墨上的独树一帜亦为其作品增添了无穷的意趣。他说:“用墨须使有润,不可使其枯燥,尤忌肥,肥则大恶道矣。”〔22〕用墨润而不枯,则墨肯定不能太浓。事实上,用淡墨正是董其昌所擅长的。这幅作品中看似浓重的线条,其实墨色并不是很浓,但渗透在绢面上的墨色却很匀称而滋润,看上去很厚实;而那些较细而渴的线条则因墨色较淡而显得挥洒自如,略无阻碍,虽渴不燥,神韵十足。

    如果董氏不用淡墨,那么他的用笔就不会如此转束自如,象他这样胸次高远的人,一旦被浓重的墨色所阻碍,那么他的用笔就会变的呆板而不生动,笔势也会因之变得艰涩而不流畅。如果不用淡墨,他的结字也不会出现如此大小相杂、扶老携幼、奇正统一,而会变得小心翼翼、状如算子。如果不用淡墨,那么他的章法也就不会如此虚实相生、一派天机,而会变得拥阻不堪、满纸俗气。笔者以为,董其昌的性情注定了他会用淡墨,可以说是淡墨成就了董其昌,也正是董其昌让淡墨在书艺中拥有如此缤纷的色彩。

    此幅作品虽未见于任何书画目录,也无纪年,但无论从其艺术风格和艺术水准,均可以说是董氏晚年的力作。董氏有此撼人之作,我等后辈幸甚幸甚!


 注释:

〔1〕《石渠宝笈续编》第十八册。

〔2〕《容台别集》卷二《书品》。

〔3〕《三秋阁书画录》卷上《明·董文敏小楷麻姑仙坛记、女史箴合卷》。

〔4〕《容台别集》卷二《书品》。

〔5〕《石渠宝笈》卷六《明·董其昌山水一卷》。

〔6〕《式古堂书画汇考·书考》卷二十八。

〔7〕《墨缘汇观·法书》卷下《明·董其昌临虞永兴徐季海书册》。

〔8〕《容台别集》卷二《书品》。

〔9〕《石渠宝笈》卷五《明·董其昌临钟、王帖一卷》。

〔10〕《石渠宝笈续编》淳化轩《董其昌临破邪论册》。

〔11〕《盛京故宫书画录》第三册《明董其昌临英光楼帖卷》。

〔12〕《容台文集》卷五。

〔13〕《容台别集》卷二《书品》。

〔14〕《画禅室随笔·评法书》。

〔15〕转引自《董其昌年系》152页,任道斌编,文物出版社。

〔16〕《佩文斋书画谱》卷八十七。

〔17〕《画禅室随笔·论用笔》。

〔18〕《容台别集》卷二《书品》。

〔19〕同上。

〔20〕《容台别集》卷三《书品》。

〔21〕《画禅室随笔·评法书》。

〔22〕《画禅室随笔·论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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